侍卫们听到这一声‘哥’,就知道所谓的‘差事’云云,不过是在假公济私罢了。
这要换成个寻常武官,敢在王府门前如此信口开河,侍卫们即便不当场翻脸,也绝不会再有什么好颜色。
但面对王守业这等简在帝心的主儿,几个侍卫就都显得分外大度,非但没有计较,反而主动退避到角落里,给三人腾出了说话的空间。
不过就算他们不避让,此时李彩凤眼中也只有王守业一人。
她真情流露的喊出那一声‘哥’之后,就毫不避讳的拉住了王守业,哽咽道“当初进京的时候,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和大伯了,一路上哭了好几回呢。
谁承想还能有在京城团聚的时候。
上回我去大市西街……对了!”
说到这里,她忽地想起了什么,忙反手揩去眼泪,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王守业。
“守业哥,那在沧州除妖的人,真的是你吗?我一开始听人说起这事儿来,还以为是做梦呢!
听说那妖怪吃了好几百人,擦着就死磕着就残,没……没伤到你吧?”
说着,忍不住围着王守业绕了一圈,确认没有少了那里,这才长出了一口大气。
王守业虽早就预料到,李彩凤和原主关系不差,但真正面对这热切,一时却难免有些懵圈。
好不容易,他才酝酿出了情绪,伸手轻轻抚摸着李彩凤的头顶,幽幽叹道“几年不见,咱家彩凤也长成大姑娘了。”
其实他压根就是头一回见到李彩凤。
但这摸头杀万金油叹息,还是深深触动了小姑娘,于是那刚擦去的泪水,又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好半晌,李彩凤才吸着鼻子抽噎道“守业哥倒是……倒是没怎么变,就是多了些……多了些做官儿的气派。”
“哈哈,哥哥如今都做官了,你合该高兴才对,却哭个什么劲儿?”
王守业哈哈一笑,又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顺势收回手来,又随口问道“这么晚了叫你出来,不会受什么责罚吧?”
“不会的!”
李彩凤再次揩去泪水,破涕为笑道“娘娘最是和蔼不过,怎么会……”
“丫头!”
这时李高却急不可待跳出来问道“你瞧见咱爹没?”
“爹?他也来了?”
李彩凤狐疑的扫了他一眼,又向王守业发问“守业哥,你们这大晚上的过来,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瞧这话里的意思,显然李伟并没有来过王府。
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拉着她一起提心吊胆了。
故而王守业飒然一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李叔说是来瞧你,结果到了这般时候也没回家,我爹放心不下,就让我跟你哥过来瞧瞧,顺带也看看你在王府过的怎么样。”
“原来只是顺带来看我的?”
李彩凤小嘴一扁,悻悻的低垂了眉眼。
“不是,我是说……”
“嘻嘻!”
王守业正想往回找补几句,李彩凤忽又掩嘴窃笑起来“哥哥公务繁忙,能顺便来看我,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说着,星眸流转横了旁边的李高一眼,嗤鼻道“哼!不像有些人,成日里游手好闲,好容易来瞧我一会,还是奔着银子来的!”
如果王守业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比李高小两岁,今年也不过虚岁十五。
但方才那一记娇嗔白眼,却颇有些媚意天成。
再细看相貌,就见她樱口琼鼻、面若涂粉、腮似凝脂、尤其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颇具画龙点睛的之妙,却是个地地道道的美人坯子。
身段虽还未完全展开,却已然盖过了娇杏,若再巧长些时日,说不得就能比肩红玉。
不过这也正常,李高李伟父子虽然不着调,论相貌却是气宇轩昂。
“不是。”
却说当着王守业的面,被妹妹如此挖苦嘲讽,李高顿时有些下不来台,比手划脚的诡辩道“那不是家里揭不开锅了么,我也不是为了自个,咱爹……”
李彩凤却压根不听他说些什么,转回头正色道“守业哥,你们去赌坊找过没?上回去大市西街的时候,听说大伯管的甚严,或许是我爹赌瘾犯了,就随便寻了个由头……”
说起李伟‘赌瘾犯了’,她光洁的额头微微皱起,言语间也颇有些厌弃之意。
毕竟当初李伟就是因为还不起赌债,所以才将她卖到王府为奴的。
“对啊!”
李高得了妹妹提醒,登时一跳三尺高,激动道“爹他心里不痛快的时候,最爱去赌坊消遣!我之前光顾着着急,倒忘了这一茬!”
说着,就待急吼吼的离开王府。
“干什么去?给我回来!”
王守业一瞪眼,呵斥道“伟叔要是在赌坊里,还有什么好急的?咱们这好容易来一趟,怎么也得跟彩凤说几句话吧?”
说着,他又从袖筒里摸出五六两散碎银子,递到李高面前,又冲着角落里的侍卫们努了努嘴“就说是我请他们吃酒。”
“哥!”
李高之前受了冷落,正对那几个侍卫心怀不满呢,见王守业还要主动给他们银子,当下撇嘴道“咱又不是要求见王爷,再说彩凤也已经来了,还掏这钱有啥用?”
这厮!
平常吃吃喝喝的都舍得花钱,一到关键时刻反倒吝啬起来了。
也难怪他前前后后来了十几回,那守门的侍卫都没能记住。
“让你去你就去!”
王守业一瞪眼,李高这才攥着银子,不情不愿的走向了那几名侍卫。
不过李高这一走,王守业单独面对满眼依恋的李彩凤,反倒有些不自在了。
清了清嗓子,主动挑起话题道“听说你最近在王妃面前十分得宠?不知可有什么需要我帮着打典的?”
“哥哥千万别为我破费!”
李彩凤急忙摇头“我在里面好着呢!”
说着,扫了眼角落里,正李高推让银子的侍卫们,压低了嗓子道“王妃娘娘也是通州人,我又帮着守了一个多月的孝,虽还越不过娘娘身边那几个出挑的姐姐,可也没人敢再欺负我了。”
这一个‘再’字,还是在不经意间,道出了内中辛酸。
王守业见她如此乖巧懂事,也不禁生出了些许真心实意来,再次抬手摸着她的脑袋,也压着嗓子道“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不过能遇到个同乡同宗的王妃,也算是运道,你在王府里好生历练,等以后嫁人……”
“哥~!”
李彩凤跺脚娇嗔一声,正羞臊不已,忽然又面显疑色,纳闷道“什么同宗?娘娘娘家姓陈,又怎会和我家是同宗?”
王妃姓陈?
王守业闻言就是一愣。
不该是李王妃吗?
难道电视剧里李王妃,和那什么总管太监吕芳一样,是编剧虚构出来的人物?
不对啊!
那可是万历皇帝的生母,以后要垂帘听政的主儿,貌似还和张居正传过绯闻来着,又不是名声不显的普通嫔妃,怎么可能任由编剧胡乱虚构?
“哥、哥?你没事吧?”
“没……没事儿。”
被李彩凤关切的呼唤了两声,王守业这才晃过神来,犹自不甘心的追问道“那王爷的侧室里,有没有姓李的?”
李彩凤甚是莫名其妙,但还是掰着指头盘算了一番,最后摇头道“王爷身边的女人虽多,却没有一个姓李的。”
顿了顿,她又随口补了一句“就连王爷王妃身边的丫鬟,也只我一人姓李。”
不应该啊!
难道那李王妃……
等等!
王守业突然瞪大了眼睛,脱口问道“你方才说什么?王爷王妃身边,也只有你一人姓李?”
李彩凤似是被吓着了,往后退出半步,才迟疑着点了头。
不会这么巧吧!
难道李家妹妹,就是未来的万历生母李太后?!
瞧这姿色……
再瞧这好生养的身段……
倒也未必全无可能!
要真是这样,自己还抱什么大腿,应该别人抱自己的大腿才对!
“哥,你……你怎么了?”
眼瞧着王守业那古怪的目光,指望自己后臀上丈量,李彩凤一时直觉的心如鹿撞、面似火烧。
若换成旁人如此无礼,她怕是早就恼了。
但换成自小青梅竹马,一直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守业哥,她心下却只有羞臊,并无半点恼意。
甚至隐隐约约还有些欢喜。
单只是记忆中的少年,就足够让其芳心暗许,更何况眼下的王守业,非但成了堂堂朝廷命官,更是人们口口相传的英雄。
如果……
“咳!”
这时王守业也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想到自己方才那失礼的举动,急忙往回找补道“瞧你这瘦的,以后可千万要多吃些。”
李彩凤也正心下恍惚,下意识的点头应了。
王守业又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怕情绪激动之余,会冒出些怪话来,于是干脆告辞道“我还要和你哥去寻伟叔,也不好在王府里耽搁太久,等那日你有空回家探亲,咱们在好生聊一聊。”
李彩凤这才抬起头来,满眼依恋的道“可是王府管的甚严,也不知什么时候……”
说着,又黯然的低垂了眉眼。
王守业见状,连忙又从袖筒里摸出钱袋,连银子带铜钱一股脑倒了出来“哥哥今儿出来的匆忙,身上也没带多少银子,这些你先拿着,等明儿我在让你哥捎一百两过来。”
“这……这怎么成!”
那些散碎银子拢一块,少说也有二十两,李彩凤本就觉得多了,又听得他说还要送一百两,当下就跟烫了手似的,连连甩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还是说你不想认我这个哥哥?”
王守业蛮横的抓住她的小手,硬把那钱塞了过去,不容置疑的叮咛道“这银子该花就花,千万别省着,上上下下疏通好了,你在里面过的舒心自在,时不时再能回家看看,就比什么都强!”
只这几句暖心体己的,就让李彩凤泣不成声。
她被卖到王府也有一年多了,可自家父兄每次登门,除了讨要银子之外,何曾关心过她半句?
怕也只有大伯和守业哥,才会这般毫无目的的怜惜自己。
要不是碍着还有外人在,李彩凤真恨不能扑进王守业怀里,把这些年的委屈统统倾诉个遍。
她就这般抹着眼泪,将王守业送出了门外。
直到临别时,才勉强收敛住情绪,拉过亲哥哥李高耳语了几句。
汇通四名外卫一起告辞离开,行出数十步远,回头望去,那风雪中依旧伫立着个纤细的身影。
王守业收回目光,向身旁的李高一扬下巴,问道“彩凤方才同你说什么了?”
“那丫头,鬼精鬼精的!”
李高无奈道“她猜出我爹应该是出了什么事儿,可既然你没说,她就不多问了,只让我明天不管找没找到,都想法子知会她一声。”
这还真是个秀外慧中的。
不过倒也在情理之中,否则她又怎能从一个苦出身的丫鬟,做到垂帘听政的太后?
王守业忍不住又回头扫了一眼,可惜离得太远,隔着风雪已经看不清楚了。
回头再看看李高。
都是一个爹,差距却是……
也或许李彩凤的智商,是遗传自她的母亲吧?
“哥?”
这时李高被看的浑身不自在,下意识的揉着脸道“你干嘛这么盯着我,难道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没有。”
王守业翻了个白眼,随口道“我只是突然发现,你生了一副官运亨通的面相。”
“那可不!”
李高顿时乐的眉开眼笑“到时候哥哥你估计就官居一品了,有你拉扯着,兄弟我怎么不得跟着混个四五品?”
呵呵~
谁先混到一品,怕还未必可知。
明朝外戚虽然大多都没什么实权,但身为太后亲弟、天子亲舅,混个没有实权的爵位,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而明朝的爵位只有公侯伯三级,最低的伯爵也是属超品之列。
啧~
以后是不是该对他好一点?
“哥。”
这时李高忽然凑上来,把手拢在嘴边,猥琐的道“以前我和我爹,在那家赌坊输了不老少呢——反正是要走一趟,咱们干脆捞些本钱回来怎么样?”
王守业横了他一眼,反问“怎么捞?”
李高立刻摸出山海卫的腰牌,嘿笑着挤眉弄眼。
王守业“……”
果然还是不能对他太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