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朔风呼啸,大雪纷飞,偶尔还有挺过了一冬,却挺不过春日的树枝被积雪压断发出霹雳拍啦的声音。
屋内,点了数十支红烛,红幕低垂,地暖熏出的暖意让人昏昏欲睡。念秋等人纷纷退了出去,只留了陈秋娘与红梅在屋内。陈秋娘穿红绸锦缎缀着狐狸毛领边的袄子,黑色襦裙,很安静地跪坐在案几前。
红梅在她对面,看了看她公子心心念念的容颜,无奈地叹息一声,说:“我去为他解除迷药。”
“九分解药就行,让他当这是一场梦境。”陈秋娘说。
红梅“嗯”了一声,转进了重重帷幕之内,陈秋娘端坐桌前,待红梅再度走出来,低声说:“苏姑娘,成了。”
“你退下吧。”陈秋娘低声说。
红梅没作声,便徐徐退出。屋内寂静无声,陈秋娘看着桌上的菜,估摸江帆已经醒来,便执起手边的琵琶缓缓弹奏起简单悠远的曲子,然后轻轻开口,缓缓唱起一首改编的《采薇》古曲: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道我者,谓我何求?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她指间流过,琴弦流泻出的是最古朴的曲调。她不是音乐大师,只懂皮毛,古代的乐器,师父只教了她琵琶与古筝,她跟着云心学了洞箫,跟小环对箜篌知了一二。
浮光公子说:“易容一技,端端看的是那一张脸。实则却是行、形、色的相融。要成绝顶高手,便要博学众长,包罗万象。做到森罗万象,变幻万千。”
陈秋娘觉得师父说的话很深奥,便自觉理解成俗语: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她唱了一遍,便静静地弹拨那琵琶,缓缓流写的曲调里,仿若把人带离了这大雪夜,而回到了春日暖阳的三月,南方碧蓝天空,陌陌桑径碧如玉,谁家璧人喜相逢。
屋内帷幕,有缓缓的风声,似衣袂如风而过。陈秋娘垂了眉目,知晓是江帆已然起床。她便再度开口唱那首《采薇》,待她唱到“知我者,谓我心忧”时,江帆倏然挑开帷幕,一柄长剑就横在她脖颈之间,一袭白袍的江帆,长发未系,沉声喝道:“你是谁?”
陈秋娘手顿了一下,便缓缓回答:“江公子岂容我唱完这一曲。”
江帆“哼”了一声,收了剑站在一旁,瞧着低头的她,不言语。陈秋娘便继续弹拨琵琶,继续唱。那一举手一投足,便真的是绝美的风神韵致,连她自己都不由得感叹:这一番倾国倾城的容颜,任凭如何的英雄都难过了这美人关。
一曲终了,她徐徐按下音符,将琵琶往旁边一放,抬起头来看江帆,看到江帆骤然咋变的脸色,那嘴唇哆嗦了几下,后退了两步,喊了一声:“秋娘?”
“我做了几样小菜,公子看看,不知可合你胃口。”她不回答他,径直指了指案几上的菜肴。
江帆低头看那些菜肴,尤其看到那菜叶馍馍,手中长剑倏然跌落在地,一下子跪在案几前,瞧着那馍馍,伸手抓了一块放到嘴边吃了一小块,脸色骤然大变,哆哆嗦嗦地将馍馍拽在手里,抬头看陈秋娘,问:“秋娘,是你么?”
“公子,别来无恙啊。”她盈盈一笑。
“不,不,我们分别三年了,你,你长大了。”他有些语无伦次,随即又说,“秋娘,你可知道,我很想你啊。可是,他们说你落进岷江,尸骨无存了。”
陈秋娘眉眼轻笑地瞧着他,亦不答话,只是说:“公子比以前更沉稳了。”
江帆呵呵傻笑两声,便端正了身体,跪坐在对面,隔了盈盈烛火瞧着她。一向话多的他此时此刻却没有说话,只与陈秋娘相对无言。
陈秋娘瞧了一会儿,便掩面“噗嗤”一笑,打趣地说:“公子,你没有话要对我说么?”
“你最初叫我公子,后来都不叫我公子的了。”他无端来了这么一句。
“是啊,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称呼了。”陈秋娘尴尬地笑了笑。从前的江帆哪是这般样子呢。那时的他话多,就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还非得说着娶她为妻。
“叫什么都好,比如夫君、哥哥,亦或者郎君都可以哎,就是不要叫公子了。”他说,那语气懒懒的,倒像是蜀中那个纯真的少年了。
陈秋娘撇撇嘴,佯装生气,说:“你又来了。”
“我从前可不就是这样的了,有什么说什么,充满了自信。如今,在这一方天地,我这种性格却要步步为营,真是可笑得很了。”江帆自嘲,尔后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酒入喉,才又说,“如今得见你,我便是没什么忌讳,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还要什么端着不正经呢。”
陈秋娘听得心酸,她知道这个少年是天上的雄鹰,喜欢自由的翱翔,而今却不得不担负起家族的兴衰,一举一动都要斟酌再三。对于一个如风一般,向往自由的人来说,这是多么痛苦的折磨啊。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我还是喜欢你明媚的模样,眉目里都是干净快活。”她说。
江帆忽然顿住了动作,眼眶湿湿的,情绪大动,说:“秋娘,许久没有人说起我从前的样子了。他们一说起来,都是我情绪不稳,说我几乎癫狂。他们都不记得我从前的样子。秋娘,是你回来了么?是你吧。”
“是我。”她轻声回答。
江帆听闻这一声回答,便背过面,肩膀剧烈抖动,片刻后,陈秋娘听见他喉咙间竭力压抑的呜咽声。她轻轻起身走了过去,跪在他身前,低声说:“难过就哭出来。”
“我不难过,我是高兴。”江帆声音哽咽。
“好,高兴,高兴。可是饿了么?我们吃些东西吧。”她说,然后徐徐起身,拨弄了一下旁边香炉里的凝神香。
“嗯,我饿了。”他说,便拿起筷子,风卷残云地吃了一圈。
陈秋娘看他的模样,心酸难过得不得了,眼里蓄了泪,轻轻垂了眼,那眼泪无声滑落。
江帆狼吞虎咽吃了一番,却突然停住,拿了身边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清理了一下,才以一个翩翩贵公子的优雅姿态端坐了身子,瞧着她说:“他们说你落入了岷江之中。”
他这一句话说得似乎是问话,却又似乎是笃定的。陈秋娘一惊,暗想红梅等人真是多余的担心了,江帆毕竟是名门之后,师父师娘亦不是常人,哪里会教出傻瓜一样的徒弟来呢?他如今这幅样子,怕也是做给别人看的。
“是。”她说。
“那为何你在这里?”他咄咄逼人。
“也许,这是你的一场梦境。”陈秋娘说到这里,已然觉得这局面失控了。她千算万算都不曾想到江帆并不像红梅说的那样任性妄为,在陈秋娘的事上,简直晕头转向。她此时此刻只暗自怪自己算得不周全,做人太天真。江家都敢让他来领军,他必然不是世人所看的那般了。
“是吗?”江帆唇边一抹笑,神情已然镇定得多。
“是。”陈秋娘轻笑。
江帆不语,只端了酒杯,闻了闻,说:“豪门盛宴的好酒,这种酿酒的方法,是秋娘所创。”
“比浊酒是好了许多,只不过,这酒后劲十足。”她说,将杯中酒轻轻饮下。
江帆亦喝了一杯,问:“你不跟我说一说么?他们说你落入岷江,我原本是不相信的,你谋算人心,你聪慧过人。”他说到此处,淡然的神色里又有了继续痛楚。
“我却想听公子说一说这些年。”陈秋娘很平静地问。
江帆看着她,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垂了眼皮,然后又抬头看着她,缓缓地说:“离开六合镇之后,我被软禁在汴京,没有君王之命,不得擅离。听闻你坠入岷江,我还偷偷潜回去过。沿着岷江一路寻找,还顺便灭了岷江两岸好几个土匪窝,他们说没有见到你尸身。我就想你还活着,我就想你定然还活着。”
他起初是很平静的语气,到后来语气打乱起伏。期间,竟然眼泪簌簌而下,说:“我想等你三月两月,你定然会出现,我还暗自去监视了张赐,我想你对他那样好,你与他那样好,你若还活着,你,你定然是要去找他的。”
他说到这里,脸上却是嘲讽,摇摇头,说:“你对他那样好的,你定然是会去找他的。我想起这个就觉得绝望,就恨我自己离开了六合镇。若我不离开六合镇,在你身边的是我,我便不会让你有一分一毫的危险,我便不会拿你做棋子,谁若要犯你,我必让之死无葬身之地。可命运弄人,我没办法陪在你身边。于你来说,我不过是一个过客吧。”
“你怎么会是过客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那一次,若不死你及时出手,我已死了。”她急忙说。
江帆摇摇头,说:“我不过是奉了他的命去救你的罢了,我真正救你的次数却是一次都没有的。那一次,山中遇见吃人的,我以为是我自己来的。后来才知道,是他示意人放我走的。我便是比上比下也是比不过他的。这上天入地,我比他比下去。”
“哪里是你这样比的?你是你,他是他了。”陈秋娘连忙说。
“那一首《至少还有你》,是你跳入岷江之前唱给他的。我听到那一首歌,我便想杀了我自己,我恨这人生而不自由。我曾无数次地想,若是我一直陪在你身边——”江帆说到这里,很是自嘲地摇摇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