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娘在屋外的廊檐下站了片刻,果然有黑衣人踩着厚厚的竹叶前来。
“是我高看了宋祖。”陈秋娘轻笑。
那为首一位黑衣人是个白面男子,看样子应该是宫里太监。他斌没有拔刀,反而是上前一步,很恭敬地说:“江姑娘,陛下有旨,今夜风紧,未免不测,请姑娘暂且先入主兰轩。”
“你是何人?”陈秋娘倨傲地站在风里,朗声问道。
“小的乃陛下近身侍臣郭潇,请江姑娘移驾兰轩。”白面男子继续弓着身子。
陈秋娘也不多言,只一句:带路。一群人便簇拥她往廊檐的左侧前行。走了两百步左右,就到了一座临水的院落。院门口有草书的“兰轩”匾额,朱漆大门徐徐打开,迎面是一堵大理石的照壁,照壁被打磨得光滑无比,上面雕刻的是嫦娥奔月图。绕过照壁,便是种植了花木的院落,大风肆虐,花木被吹得东倒西歪。
“江姑娘莫要见怪,明日一早,风停了,小的们自然会将院子收拾妥帖。”郭潇说。
陈秋娘亦没理会,径直迈步进了厅内,厅内有七八个宫娥正等在那里。陈秋娘这才转身瞧了郭潇一眼,问:“你家主子呢?”
“陛下吩咐,若江姑娘想见他,他便来见。”郭潇弓身回答。
陈秋娘哂笑,说:“他既让我不与母亲同住,囚禁在此,却不来说一说目的,这不是待客之道了。你且去请了他来。”
“那姑娘稍后片刻。”郭潇连忙说,随即就提了灯笼退出去了。
陈秋娘累了,让宫娥拿了软靠垫,斜躺在一旁的软榻上,吩咐几个宫娥帮自己捶捶腿。不消片刻,赵匡胤便来了,陈秋娘丝毫没有要起身的觉悟,只扫了他一眼,挥手让宫娥都下去。
赵匡胤一身灰色袍子,玉簪绾结,他身后的郭潇一张脸都要绿了,大约是愤怒于陈秋娘如此无礼,竟然不跪拜他尊敬的陛下。
“可是累了?”赵匡胤轻声询问,声音沉静而柔和。
陈秋娘略略诧异,便是斜睨了他,见他神色柔和:“夜已深,宋祖为何不就寝?”
“心中有一事,拿捏不定,今夜定是夜不能寐。故来求证。”赵匡胤说。
陈秋娘心道果然有事,面上却是十分惊讶,问:“何事?”
“若张二公子遭遇不测,你何去何从。”赵匡胤问。
陈秋娘呵呵一笑,说:“这是我的事,何劳你费心。”
赵匡胤正待说什么,陈秋娘却是朗声问:“郭潇,你在何处见到你家主子的?”
“回禀江姑娘,在云轩廊檐下。”郭潇回答。
陈秋娘似笑非笑,说:“今晚之事,你须保密。我没见过陛下,你亦没去请过陛下,日后亦切莫对任何人提起。可知?”
郭潇一头雾水,看了看赵匡胤。赵匡胤对他点点头,说:“你忘记今晚即可,派人守着兰轩,若有人来,便说江姑娘已就寝。”
郭潇不明所以,却还是十分听话地退下了。屋内只剩二人,陈秋娘懒懒地倚在软垫上,斜睨着站在厅堂正中的男子,妩媚一笑,轻声问:“你不知我师承何人么?”
“我只知浮光公子只有一位弟子,名叫苏樱,可不叫江丹枫。”眼前的男子声音越发温柔,一边说一边上前来在她身边坐下来。
陈秋娘一只手支着头,歪着脑袋看着他,说:“既知我是苏樱,还不快快现出原型?”
男子哈哈一笑,说:“你看不出我是谁么?”
“这声音便是听出来了。”陈秋娘一下子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心中有止不住的激动。但她还是强行按下心中激动,说,“不过,你装神弄鬼,我怎知你不是糊弄我呢。”
“倒也算谨慎。”男子轻笑,如同山风过境,明月在天。他一边说,一边将脸上人皮面具缓缓揭下,宽袖遮了遮,便露出了一张风华绝代的脸。
“人说浮光公子千人千面,谁也不曾见过他的真面目。事实上,是他自己记不清自己的脸了。”男子缓缓地说,眸光明净如同天上的星斗。
陈秋娘长身而坐,很恭敬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紧紧抿唇。男子粲然一笑,说:“我模糊记得,这一张脸与我本面十分接近。所以,山中岁月,这一张脸便是对着我的徒儿苏樱最久的一张,对吧。”
“嗯。”陈秋娘还是抿着唇回答。
“你向来沉静,喜怒皆淡,此次紧抿双唇,却是为何?”男子一边问,一边将发簪一抽,秀发纷纷垂落,披拂在身后。
“师父。”陈秋娘终于确认这就是苏清苑,传说中的星河先生、浮光公子。
“哎,在。”苏清苑笑意温和如同三月晴天里的风。
陈秋娘却因了那一声“师父”,这些时日来的担心酸楚竟一股脑全都涌上来化作簌簌的泪珠。
“你这丫头,前几年在山上,也没见你这般撒娇过。”苏清苑宽袖一甩,伸手抚了抚她的头,拿了手帕与她擦泪。
陈秋娘这些日子都是一个人,步步为营,处处小心,心里还记挂着生死未卜的张赐。前路在何方,自己这样走下去是否就可扭转乾坤?张赐是否还活着?自己是不是能战胜命运?
她统统没有答案,亦没有一个人可帮助自己,更没有一个人值得信任。此时,自己赖以信赖的师父忽然出现,她顿时像是航行已久的孤舟见了海岸,呜咽着扑倒了苏清苑的怀里,泣不成声。
“师父,师父,张赐不见了。”她将脸埋在苏清苑的怀里,边哭边说。
苏清苑被她这举动吓得一惊,他从没想过自己那凡是皆淡然的徒弟会在汴京重逢时像个小女孩一样嚎啕大哭。他愣了一下,随后就将她搂在怀里,像个父亲安慰女儿那般轻轻拍她的背,说:“小樱莫哭。你可曾记得,我与你说过那虫蛊之事?缶中养千种毒物厮杀,最终只留一种,称为蛊王。蛊王哪那么容易死啊?”
“他又不是蛊王。”陈秋娘此时就是一个撒娇的小女孩,便反驳苏清苑。
苏清苑无奈地笑笑,说:“这只是比的手法。师父是想说,张赐没那么容易死的。他所经历的危险与磨难比你想象的更多。九大家族的族长选拔不是常人可想象的。断手断脚都是家常便饭。不会算计,或者算计的能力不足,早就被自己人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哪还能成族长,且还在族长之位这么多年?”
陈秋娘听闻,倒是忘记撒娇,亦忘记流泪,只恨惊讶地看着苏清苑。
“看我作甚?那家伙与你说的那些过往,皆往轻巧里说了。”他一边说,一边替她将鬓边的乱发理整齐。
“他,他从选为候选人开始,就每日里都过那样的日子么?”陈秋娘问。
苏清苑点头,说:“是啊。每日里学习,每日里考试。师父考完,还要同行较量。而同行较量里,基本就是生死之战。而且,最终脱颖而出的那几个,在学得所有本事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战胜自己的老师。小樱,你可知战胜自己的老师是何意?”
陈秋娘点点头,她当然知道那意味着要亲手结果自己的恩师。她一想到一向重情义的张赐在那些岁月里,每日里都被逼向同行下手,尔后被逼亲手结果自己的恩师,亲手结果自己的父母,她就觉得心疼得呼吸都痛。
她倒吸一口凉气,疼惜地说:“他那样重情,该有多难过。”
“那些都过去了。”苏清苑拍了拍她的肩膀。
陈秋娘低头“嗯”了一声,心里还是痛如刀割。
“你师父一生放荡不羁,年少时就叛出家门,四处游荡,窥伺命理,千人千面。最让我佩服的也不过是他一人罢了。小小年纪,豪气干云,谋略无人能及。更可敬的是他经过那些暗无天日的折磨,却依旧心存美好。”苏清苑缓缓地说。
陈秋娘也是想起与张赐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语气柔和地说:“初见他,只觉此人异常坚强,又聪敏过人,只是冷漠了些;后来,与他熟识,不曾想他待我竟是如此赤诚。”
苏清苑哈哈一笑,说:“徒儿啊。你莫担心他被人算计。你师父我认识他十多年。想方设法算计他,却只得逞了一次,而今我都还不知这次算不算成功。”
“咦?既已得逞,为何不算成功?”陈秋娘十分疑惑。
“结果未定,自不知成功与否。”苏清苑神秘莫测地笑着,成功勾起了陈秋娘的好奇心,她便追问到底何事。
苏清苑依旧是神神秘秘的样子,说:“到你与他大婚,我便知晓了。”
“跟我有关?”陈秋娘很是疑惑。
苏清苑卖关子说:“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师父,你就透露一点点嘛。”陈秋娘心情已大好,一心想要知晓苏清苑如何算计张赐还跟自己有关,便又撒娇起来。
苏清苑无可奈何,笑道:“谁让我宠溺徒儿呢。”
“就是就是,师父是最疼徒儿的。”陈秋娘拍马屁。
苏清苑哈哈笑,说:“先前,他不过是将你放在浮云山庄,收你为徒,是我擅作主张。我当时想,你是他的意中人,若收你为徒,他日他赢取你,到底也要叫我一声师父。我这当然就荣升为他的长辈了。”
“呀,师父收我为徒打的这个算盘。”陈秋娘撇撇嘴,打趣道,“师父,你大手笔啊。”
“哎。可后来与他喝酒几次,说我收你为徒了,他反应平淡,像是早就在预料之中。小樱啊,他那神情语气让我觉得是我被算计了,而且他还有后招呢。因此,我才不确定我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苏清苑说到此处,又骂了一句,“张赐这个混蛋,算起人来简直连人家骨头渣都不剩。小樱啊,你说他这样的人,能亏待了自己?”
陈秋娘知晓苏清苑是在安慰自己,她也很想相信苏清苑,但她在沧州曾亲自感受过张赐的强大与脆弱。她便情绪不高地对他的安慰回了一声:“嗯。”
苏清苑看出她不信,便是叹息一声,低低地说了一句:“傻丫头,你要相信,他没事的。”
“我一直相信他没事。”她说,情绪还是很低落。
苏清苑都不知该说什么,只用力拍拍她肩膀,叹息一声说:“夜深了,你且先休息,我先离开,尔后再回来。”
“嗯。”陈秋娘点头时,苏清苑已将人皮面具带上,一边绾发髻,一边往外走。
屋外风声大作,陈秋娘没送苏清苑,径直在一旁软垫上小憩。不一会儿,就有脚步声从容而来,她抬头扫了一眼,只见郭潇走了进来。
陈秋娘呵呵笑,伸了个懒腰问:“郭潇去哪里了?”
“嗨,随便找个厢房让他睡个一两天呗。”黑衣劲装的男子关了正厅门,又说,“你躺这里,成何体统?”
“师父,什么是体统?”陈秋娘一边施施然起身,一边嘿嘿笑。
苏清苑则是将人皮面具摘了,身上打扮并未除去,伸手就敲了一下陈秋娘的头,说:“这皇家内院,既来之,则安之。也不懂好好享受。”
陈秋娘只是笑,与苏清苑一前一后入了东厢房。东厢房是三间屋,正屋为外间与里间。苏清苑笑道:“我现在可是首席内侍,怎可有自己的房?”
“我吩咐人来铺床叠被便是。”陈秋娘说着就走到窗边朗声喊“来人”,片刻后,便有宫娥前来依照陈秋娘的吩咐在正屋的外间铺了软垫被褥。
陈秋娘挥退了宫娥,便与苏清苑坐着下棋。虽说是下棋,她却不过是借着下棋来说话,棋子落的随意,简直是一番乱走。
“你这般乱走,为欺师。”苏清苑哼哼地说,落了一子,断了她的棋路。
陈秋娘看左右都走不通,索性撒娇将棋子往桌上一丢,嘟嘴说:“不下,不下,心烦意乱。”
苏清苑也将棋子扔入盒中,安慰说:“你不该这样。”
陈秋娘却听不进去,只很认真地瞧着苏清苑,问:“师父,你说他是不是不在了?”
“祸害遗千年啊。你那男人是一等一的祸害,谁能祸害得了他啊?别瞎想。”苏清苑打趣地说,想尽量让气氛轻松些,陈秋娘却并不买账,反而像是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遍又一遍地纠结:“师父,你说他若在,为何不出来见我?”
苏清苑扶额,内心几乎是崩溃的,他无奈地说:“他自有他的算计,你且等着,不出几日,这厮定会出现。”
陈秋娘听自家师父这么说,心想看来不出所料,自家师父不轻易下山,如今下山肯定是张赐请来的。不过这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推测,她需要证实,于是立刻逮住师父这句话,问:“师父,师父,他若真的在,为何不出来见我?”
苏清苑又扶额,点着陈秋娘额头骂道:“小樱,你怎如此一副无赖样。”
“师父,你说他定会出现,你有依据吗?没依据就别安慰我了。”陈秋娘扁着嘴,一副要哭的样子,语气十分黯然:“若是他不在,我定也不活了。”
“呸,呸。那家伙肯定有自己的计算,要不然怎么会在去沧州前就托人给我带信,喊我到汴京一叙,有好戏可看呢!”苏清苑说。
陈秋娘一听,连忙惊喜地问:“当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