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之去了凤仪宫给皇后娘娘拜了年,客套了几句之后认为意思到了便起身告了辞。
她始终是不喜应酬的。
尤其是面对了一张张带着假笑的脸,会让她不由自主的烦躁起来。
“快点儿!去刑部调些衙役……徐奉徐家……”
从凤仪宫出来,时辰尚早。燕之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送她出宫的掌事宫女说着话一面思量着等下是直接回王府还是在城里转转。
两名御林军手里拿着出宫的腰牌疾步走了过去,二人低声说着话,声音很轻,六识过人的燕之也听了个影影焯焯。
徐奉徐家?
燕之心里咯噔一下。
走到宫门前,与相送的宫女道了别,燕之不动声色地上了马车。
“姑姑……”马车稳稳地走了起来,燕之俯身在羽的耳边的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去徐家也未必有什么。”羽听完之后低声说道:“这大过年的,皇帝就是想生事,是不是也得挑个日子?”
燕之摇摇头,心道:皇帝要生事一定是早就挑好了日子,还会跟谁商量不成?
“不成!我心里不踏实。”燕之握住了羽的手说道:“姑姑您受累去一趟徐府,别惊动旁人,把徐姑娘带出来就成。”
羽点头,撩了帘子又放下:“丫头,万一要是弄错了,咱们把个没出阁的大姑娘掳了似乎不太好吧?”
燕之展颜一笑:“咱又不是抢了头一回了,还怕这个?”
就算是掳错了也没有关系,总比让徐金蟾真遭了风险要强百倍。燕之如是想到。
马车没停,羽直接跳了下去。
驾车的宫对着羽说了句什么,羽应了。
燕之撩了车窗上的帘子往外看去,街道上已经没了羽的身影。
“宫叔,我怎么老觉得今天要出事呢?”燕之挪到了车门口的地方坐着,与驾车的宫只隔了一道棉帘子。
“莫慌。”宫语气如常,轻声道:“把徐府的人都带走不容易,只带走徐小姐一人并不是难事。”
“徐家别的人我不管,若真有风险,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落难。”
“嗯。”宫扬起手中的马鞭甩出个鞭花伴着一声脆响,一名侍卫马上催马上前与燕之的马车平行了,宫与那侍卫说了几句话,侍卫扬鞭催马而去。
而燕之的马车仍旧不紧不慢地朝着贤王府的方向行去。
……
午门正门楼很高,从上到下有十二丈,水轻舟纵身跃下,快到让皇帝陛下伸出的手连他的衣服都没有碰到。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忘了惊呼,捂上眼睛,就那么支楞楞地等着他落地摔成血肉模糊的一滩。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梵音未停,语调悠长深远。
水轻舟每吟唱出一句经文就会有血水落下。
广袖扬起,他以不可思议的姿势调了头,如同一只双翅舒展开来的鹤鸟轻盈无比地落了地。
他的靴子正踩在自己的鲜血上。
那一眼无声的对视,大概是这一世这对父子唯一的一次了。
水轻舟在与他诀别,而透过燃烧的火焰,他分明看见那个须发皆已燃了起来的老人以一种哀求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水轻舟甚至看见他的唇动了动。
景瑾说:“别死……好孩子,听话……”
那是无声的话语,水轻舟却听得真真切切。
如此温柔的话,像是在哄小孩子,他却等了二十多年。
他有父有母,却活的如同孤儿。
他始终不言不语地期待着,期待着有朝一日,父王母妃能像对阿弟那样笑着称呼自己一声:“好孩子。”然后再摸摸他的头。
就这一句就够了。
他一定会原谅他们的。
好孩子是孝顺的,不会记恨父母一辈子……
雪白的锦袍上胸前染红了一片,水轻舟墨色的发丝迎风而舞,如御风而行般地朝着景瑾走去,脚下是一个个的带血的印子。
景瑾身上浸了油的麻衣也烧了起来,他在火中痛苦至极的扭曲着、挣扎着、惨叫着……大火带着浓烟被风吹散,空气中到处都是令人战栗的焦糊味道!
《往生咒》能灭四重重罪,消十恶业,救拔亡灵脱离苦海。
水轻舟始终没有停了诵经。
站在那团橙色的火焰前,水轻舟双掌裹在袖中接二连三地拍了出去,顿时那团橙色的火焰便转成了青蓝色!
几乎火焰的颜色一变,景瑾的挣扎与扭动便戛然而止,很快的,他的肉身便燃烧殆尽,骨肉分离开来,一块块,一条条地落在了地上。
而此时,‘观礼’的人们似乎才清醒过来,有不少人被吓得瘫坐在地上只剩了颜面发抖,而那些观礼的女眷们更是晕倒了一片。
……
“把那袍子扔了!”景姓对着福全疲惫地说道。
“扔了?”燕之过去看了看才要捡起来,却被景行一把拉住:“你不要碰!”
“嗯?”燕之收回了手,往后退了一步,视线仍留在地上的一堆衣服上,怀疑上面被人泼了粪。
“你得罪谁了?”她小声儿问道。
“本王要沐浴。”景行对着福全挥挥手看着他抱起衣服走了出去。
“燕之,你去洗洗手,你刚才碰到爷了。”景行只穿着中衣站在外间屋里像个刺猬似得哪都不碰,也不许旁人碰他。
燕之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身边闻了闻:“不臭啊,你到底怎么了?”
“没有烤肉味?”景行架着胳膊自己闻了闻:“爷怎么觉着身上都是烧死人的味呢……”
“怎么回事?”看来不只是徐家出了事儿,宫里也同样出事了!
“是……”景行欲言又止:“你还是别听了,爷怕吓着你。”
“到底怎么了?”燕之拉着景行回到里屋坐下,她坐在他的身边说道:“你不说我更着急!”
“爷看不见,只能说个大概。”景行抿了下嘴唇开了口,他把今儿宫里的情形大致与燕之说了说。
景行说的很笼统,燕之却听得汗毛直竖:“这个皇帝陛下可真够狠的!”
“安王要夺他的天下,他不狠也不成。否则有点本事的人就会动歪心思。”景行轻声道。
“不过幸亏夫人离去的早,今儿有不少人都给吓晕了,是抬回去的。”
“国师大人如何了?”燕之问道。
“无事。”景行过了片刻才说道。
“那就好。”燕之呼出一口气低声道:“也真够难为他的,要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和兄弟点天灯,他怎么受得了呢。”
景行微微点头道:“国师也晕了过去,世子受刑时他并未亲眼瞧见。”
有一件事儿景行和谁都没提过。
旁人都以为水轻舟从午门跃下不过是为安王念了往生咒,这本无可厚非。
国师大人本就是为护佑大惠苍生而生,安王做了反贼走错了路,他更要慈悲超度。
人臣父子,国师大人都做到了。
景行没说的是,水轻舟终究是营私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用了禁术丹火!
丹火烧起来的时候是无色的,寻常人看不见。
景行天赋异禀,虽然身子已经弱到不能看清东西,但他却能看见水轻舟催动的丹火。
丹火能融掉万物,自然也能极快地结果了景瑾,让他少受了很多罪。
而水轻舟吐血昏厥后,安王世子就没那么幸运了,被吊着直烧了许久才彻底咽了气。
“你也吓着了吧?”燕之见他眼睛发直坐着半晌不语,忙起身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轻轻的揉着:“胡撸胡撸瓢儿吓不着……”
景行倚在她的怀里鼻息间闻着她身上的味道,慢慢地闭了眼,笑了。
别说在他面前杀个把人,就是让他站在死人堆里他也不会怕。
经多了事,景行从来不怕死人,只会顾忌活人。
他不过是厌恶那股子人身烧焦的味道罢了。
既然燕之以为他害怕,那他就认了,这样被她宠着哄着也挺好。
……
“要不,咱们明儿再回去?”等着景行沐浴更衣之后已是掌灯时分,虽说冬天天黑的早,可也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
看着身子微微有些发热的景行,燕之犹豫着回不回南菜园。
“要回的。三天回门,这是规矩。”景行站了起来自己往外间走:“给爷披上斗篷,爷必须和你一起回去。”
“你现在这样儿就怕夜里又要发烧。”燕之扶着他好言好语地劝道:“府里有大夫又有药,还是在府里住一宿,明儿,等你好些了咱再回去。”
“没听说四天回门的。”景行伸着手掰着手指头给她算日子:“二***婚,二十九大年夜,今儿初一,正好三天。”
燕之拗不过他,又惦记着回南菜园去瞅瞅徐金蟾,便与景行一起上了马车,俩人连晚饭都没吃,匆匆地奔了南城。
“王爷呢?”本想着大年初一要全家在一起吃团圆饭,景姃直到了晚膳时分才带着孩子奔了景行的院子,却发现景行的寝殿黑着。
“回三郡主,今儿是王妃娘娘回门的日子,王爷与王妃回了岳家,说晚膳等您吩咐了在开。”守门的小厮脆生生地回道。
“不早说!”三郡主沉了脸拧了身子气哼哼地往回走:“让我们娘几个白跑一趟!”
守门的小厮垂手不语,心里却道:王妃娘娘三天回门府里谁不知道?这还用说?
“晚膳摆在我屋里去。”景姃头也不回的对跟在身后的婆子说道:“让厨房给我蒸碗鸽子汤,把油撇干净。”
“是。”那婆子忙不迭的应了。
……
“哎,有件事儿我得和你说说。”进了南菜园村眼瞅着就要到家门口,燕之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你可不许骂我。”
景行一皱眉:“你又收了个男徒弟?!”一想起她收的那个小白脸徒弟景行就腻味。
“什么啊!”燕之轻轻的给了他一拳:“说正经的呢,你别胡扯!”
“说吧,爷听着呢。”景行梗楞着脖子,心里琢磨着将来得了空还是得给梅卿弄走。
“徐家今天被抄家了,这事儿你知道吧?”
“嗯。爷还没出宫就知道了。”景行淡淡地说道:“不止是徐家,还有几位暗中与安王有往来的官吏一并被收了监抄了家。”
说着,景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坐直了身子问道:“难不成胭脂回来的时候也被人盘问过?”
“没有。”燕之一侧身子,两人脸对着脸,低声道:“不过,我出宫的时候听见有人说带人去徐家呢,就怕出事,就让羽姑姑去了徐家把徐小姐弄了出来。”
“弄了出来?怎么弄?可有让人看到了?”景行面不改色似乎一点不意外。
“怎么弄得,这个我不内行,说不清楚。不过羽姑姑说了,做的干净利落。”燕之贼兮兮地说道。
“五音前辈掳个人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倒非难事。”景行似乎是松了口气,他伸臂搂住了燕之的肩膀低着头吃吃笑出了声。
“这话说的难听,什么叫掳个人啊?我那是救人!”他笑燕之也跟着笑,具体为什么笑,她也说不清,但是若是不笑,燕之觉得自己就会心跳的厉害,毕竟是从皇帝陛下眼皮子底下抢人呐……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为了给咱儿子攒富德,该救。”景行笑着说道。
“你别笑啦,你这么笑我看着瘆得慌。”燕之移开了视线撩了车窗上的帘子往外看:“就到家了。”
“别停。”景行对着赶车的驭夫吩咐道:“直接进后门。”
南菜园的院子也不小,燕之以为他懒怠多走那几步路。
叫开了院门,两辆马车径直进了后院。
梅卿带着几个小子匆匆迎了上来:“师父,知道您今天回门,我们都在前头候着呢。”
“嗯。”燕之笑着点头:“家里可好。”
“好着呢。”梅卿又过来给景行见了礼。
新姑爷上门,景行要面子,手一挥笑微微地说道:“赏。”
吴楚风忙拿出了早就红纸包好的银子按人头递了过去。
一家人从上到下都拿了赏银,个个喜笑颜开。燕之对梅卿吩咐道:“去安排晚饭吧,我和王爷换了衣裳就过去。”
“是。”梅卿应了,忙招呼着人去前面预备。
燕之扶着景行往小楼走,吴楚风则带着几个侍卫从车上往下卸东西。
“这个里头装的什么啊?”俩人前脚进屋,后脚就有人把一口箱子送了进来,燕之一面帮景行解着斗篷,一面说道:“若不是王爷手头用的东西就放到后头库里去,别放在屋里头碍事。”
景行眼睛不好,燕之是不许房里摆太多东西的。
“胭脂,坐。”景行摸着她的手拉着她一起坐下,说话之前他忍俊不禁的笑了几声,小声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爷和你是绝配啊。”
“不瞒你说,爷也弄了个人回来。”景行对着她一扬下巴,笑得颇不正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