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这夜的长谈,终于让我相信,狐狸虽然不再需要用这个孩子来镇住野狼们,却仍会帮我掩饰,他,是真心地在帮我。
我不用再时刻担心孩子出生时间不对而引起野狼们的怀疑,更不用时刻想着离开鸡公寨。说也奇怪,自这夜后,我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我又一天天肿胀起来,腿浮肿得掐下去便是一个很深的窝。胃口也特别好,喜得邓婆婆整天在厨下忙着为我准备吃的。
我也不再整天关在房中,每天去寨中走一走,野狼们很欣喜于看见我,不知何时,阿金阿聪也不再时刻跟在我身后。
自那夜后,狐狸再也没有来看过我。他很忙,外面的形势越来越乱,北面李师都已在上洛称帝,漫天王则起兵岐北,听说这两军交战以来,死了几十万人,遭殃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乱兵、流民一拨拨南下,皆涌向洛郡、鸡公山和永嘉府一带。
永嘉军在江文略的带领下不断向东扩张,却在河间一带被郑达公打了一个伏击,只得退守青陵府。
而鸡公寨这边,也越来越受到西面田公顺的威胁。
风雨飘摇,黑云欲摧,谁也不知道,将来要生些什么。
秋菊谢,北风起。
凛冽的天宇下,云层越来越重,今冬的第一场雪,似乎近在眼前。
屈大叔看着我将药一口气喝完,再替我把了把脉,低声道:“算算日子,应是这几天临产,夫人千万注意要多休息,不要拿重东西,不要焦虑不安,且放宽心怀,若是这药有效,推迟个十来天应该不成问题。”
这几个月,我对屈大叔生出一种如秀才爹般的依恋来,便笑道:“只要有大叔在身边,我便不会焦虑不安。”
屈大叔笑着捋了捋胡子,正要说话,山寨议事厅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震天鼓声。
这鼓声急促而剧烈,敲得我的心跳陡然加快。这是只有强敌来攻、召集所有人抗敌时才有的鼓声。
难道,田公顺的大军攻来了吗?
北风更盛,吹得我一个寒噤,待屈大叔扶着我赶到议事厅前,所有人都已到齐。
鼓声止住,狐狸放下鼓杵,缓缓转身。
他今日竟穿上了铁甲铠衣,神情肃穆,目光森冷,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似透着万分的决心和刚毅。他眼神扫了众野狼一圈,声音不大,却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大家听着,我杜凤,今天要去救一个恩人。可是,是要去田公顺的手上救人。不用我多说,大家都知道这件事的凶险,这一去,我不一定能够活着回来。”
风吹得议事厅前的寨旗飒飒卷舞,所有的人都微仰着头,看向鼓台上的狐狸。
他的目光更坚毅,声音也更清冷:“因为这是我的私事,我只说一遍:我只带一百人去,有愿意和我杜凤同生共死的,我永远记得你们的恩德!其余的弟兄,请你们坚守鸡公寨!”
他话音甫落,便有上百人冲到他身边,齐齐道:“六当家,我们一起去!”
老七也冲了出来:“六哥,我也去!”
狐狸却摇了摇头,道:“老七,你得留下。”
老七欲待再说,狐狸却拍了拍他的肩:“万一我回不来,你得和二哥他们,保护好大嫂和侄儿。”
老七回头看了看我,脸一红,嘴唇动了动,却没再说什么。
风愈大了,将我的长高高吹起,挡住了我的眼。
飞舞的乱间,我看见狐狸向我走来,军人装束的他透着几分睥睨纵横的威傲,我见他越走越近,脱口而出:“六叔,你答应过我的事,你不能食言。”
狐狸停住脚步,他的铁甲铠衣在薄薄的阳光下反射着森然寒光,他的眸中,也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闪烁。
“是,大嫂,我决不食言。”
雪,是从狐狸去后的第三天夜里开始下的。
起始只是小小的雪粒,砸得窗台唦唦地响,到了后半夜,唦唦声停住了,但窗外却隐隐闪着一缕幽幽的光。我被这幽光扰得睡不安稳,爬起来一看,地上已铺上一层薄雪。空中雪花如柳絮飞舞,不太大,却也慢慢地替鸡公寨穿上了一件银衫。
我再也睡不着,却也不敢出门,正躺在被中胡思乱想,山寨忽然人声鼎沸。
我忙披衣下床,无奈身子太沉重,好半天才穿好衣裳,刚走到门口,脚步声纷沓而来,门被轻轻敲响。
敲门的声音很有节奏,两快三慢,我大喜下猛地将门拉开,狐狸果然站在门外。
想是披雪归来的原因,他的头上、肩上都落满了雪花,就连微蹙的修眉上也挂着些雪花。可他的衣衫上却是一团团暗红,触目惊心,左臂上还绑着布条,布条上殷红一片。
而他的背上,正趴着一个熟睡的小女孩。
“大嫂。”狐狸看着我笑了笑,踏进房门,大步走到床边,将那小女孩放下,替她盖好被子,再替她掖好,动作十分的轻柔。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转过身,道:“大嫂,麻烦你照顾她一下。田公顺的人追来了,我得去守鸡爪关。”
“好。”我点点头,狐狸看了我一眼,走向房门。
他转身时,铠甲上的血腥气在房间带起一股风,涌入我的鼻中。这股血腥气十分象娘被砍倒后趴在井边时令我窒息的气息,我禁不住心头一紧,上前一步,唤道:“六叔。”
狐狸在门口停步回头,我凝望着他,轻声道:“六叔小心。”
狐狸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然后大步消失在风雪之中。
我将门紧紧关上,回头去看床上的小女孩。
她约莫六七岁的样子,长得十分秀丽,可浑身都是血迹。我初始吓了一跳,后来仔细看,才知她没有受伤,只是衣裳被别人的鲜血染红了而已。
寨中不停有人在奔跑,哨声一阵尖过一阵,邓婆婆也被惊醒,来敲我的房门,我见天也快亮,便请她去煮一碗鸡粥。
鸡粥熬好端来,小女孩也醒过来了。
她象做了噩梦般猛然坐起,我知此时绝不能惊吓她,便拉住要去哄她的邓婆婆。她在床上坐了好一阵,才慢慢转头看向我们,她的目光是极冰冷的,只看到我挺起的肚子时才变得柔和了一些。再过了许久,她冷冷问:“叔叔呢?”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很轻柔,道:“他去挡追兵了,要我来照顾你。”
女孩的目光再柔和了一些,我便端着鸡粥过去,柔声道:“你叔叔让我做点鸡粥给你吃,你先吃东西,叔叔把田公顺的人赶跑,就会回来看你。”
女孩马上跳下床,很快就把一大碗粥喝完,彬彬有礼道:“谢谢婶婶。”
她又跑到窗边推窗看了看,回头问我:“婶婶,这是哪?”
“鸡公寨。”
她的嘴张开很大,半天才道:“就是那个传说中吃人的地方?”
我卟地一声笑了出来,道:“我没上山前也是这么认为,还听说你叔叔最喜欢将人骨头熬汤喝,不过我上山后,才知道他不喜欢人骨汤,只喜欢黄蟮汤。”
这段话说完,她便放松了许多,神态也恢复了同龄孩子所应有的稚嫩。我走过去,低头望着她,温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瑶瑶,我叫瑶瑶。”
我惊讶地睁大双眼,道:“天,你和我的名字一样,我叫青瑶。”
瑶瑶顿时也睁大了双眼,道:“天,原来您就是青瑶夫人!”
我愣了一下,道:“你听说过我的名字?”
“当然,大家都说你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女人,说你有张飞那么高,还会使一对大刀,几千个男人都得听你的话——”她还没说完,我已笑得东倒西歪,没想到外间竟已将我传成了这样。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我让邓婆婆端来火盆,与瑶瑶说着话。
她很有礼貌,但说话间又很自然地流露出一股傲气,看得出应当出自名门世家。但她这点傲气却不是恃娇而傲,颇透着几分刚强与爽利。
不到一会,我便喜欢上这个说话声音干脆、条理清楚的孩子。
可当她说起上山之前的事情,我彻底呆住。
“爹说要与泾邑的百姓共存亡,让娘带着我走,娘不肯,爹就说了三个罢字。爹带兵去了城门,娘给了我一把匕,再把我藏在柜子中,她便去城头找爹。
“我在柜子中躲了很久,很不舒服,透不过气,正要出去,外面传来很响的声音,我还看到火光冲天。然后爹拉着娘的手回来了,爹浑身都是血,娘劝他走,他不肯,说对不起泾邑的百姓,让那个杀人魔王攻进来了。
“后来我就再没听到爹的声音,后来听到娘哭,才知道爹已断了气,我那时脚都麻了,动不了,可也哭不出来。后来又涌进来很多兵,有的人在爹身上捅刀子,有的去拉娘。娘便用匕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再后来,叔叔就冲进来了,他很凶也很厉害,把那些当兵的全杀了,然后抱着娘痛哭,他哭得很伤心,我这时也能动了,滚出了柜子。
“这时娘还没有断气,又睁开眼睛,她看到叔叔,就啊地叫了声,然后也流眼泪,说你还没死。叔叔抱着她一个劲地哭,娘又指着我,说这是我的女儿,你带她走。
“娘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我还是哭不出来,叔叔便将爹和娘放到后院的井里。这时又有很多兵冲了进来,叔叔抱着我一路杀出来,后来就和很多叔叔一起带我骑马拼命地逃,后来我就睡着了。”
呼呼的北风将窗户吹得咯咯响,我和邓婆婆都听呆了。
这大段话,瑶瑶说得甚是平静,平静得就象当年我爬出水井后看着娘的尸时的神情。我鼻子酸得无法抑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可她的身子在轻微地颤栗,我不停拍着她的后背,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她的身子越抖越厉害,就象在寒风中瑟瑟飘摇的枯叶,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