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见我面色有异,忙站直了身子,轻声问:“怎么了?”
我按了按胸口,感觉心在狂跳,声音竟有些抖:“好象有人在看我。”
狐狸一喜:“他们就来查探了?”又凝眉道:“不可能这么快,才第一天啊。”
“不太象。”我摇了摇头,心中极不舒服,扶住竹子,吐出一堆黄水来。狐狸明显吓了一跳,急忙扶住我,老七也不知从哪窜了过来,双手直搓,连声问:“大嫂,怎么了?怎么了?”
我无力地摇摇头,声音虚弱:“可能太阳太厉害,有点中暑。”
“那赶紧回去歇着。”狐狸和老七一边一个,扶着我往山上走。狐狸压低声音道:“大嫂,明天起你还是别下山来了,太危险。”
我点点头,轻“嗯”一声,却觉身后还是一直有双眼睛在盯着我看,我猛然回头,却什么也看不到,只得在众人的搀扶下,心神不定地回到山寨。
见我似是受了惊,屈大叔忙煎了一服药,我服下去后出了点汗,再爬到床上睡了一觉,才稍稍好些。
第二日,我便没有再和狐狸他们一起下山。
可还不到巳时,我正在菜园子里忙乎,老七大呼小叫地跑来:“大嫂,快来看,好多礼物!”
我还没来得及洗净手上的泥土,老七已拉着我直奔山寨议事厅。
一踏入议事厅,我便哇地一声张大了嘴。只见厅内装着礼物的各式盒子已堆得有大半个人高,占据了小半个议事厅,野狼们还在不停来来往往,往里面搬着礼盒。
我随手打开一个,里面装着的竟是一支硕大的人参,瞧这个头,不说上千年,几百年肯定是有的。
再打开一个盒子,是一件华美精致到极点的衣衫,而且宽松飘逸,极适合孕妇穿着。我拿起比了比,竟十分合身。
再打开旁边的盒子,里面是一套婴儿穿的小衣裳,十分可爱。我将小衣裳拿起来看了又看,着实喜欢。
再一晃眼,野狼们竟搬了一个婴儿睡觉用的摇篮进来,这摇篮木质极佳,手感温润,雕工也是精美华丽。
我张着嘴转了一圈,一回头,却见狐狸笼着手站在门口。他斜靠着门柱,平静地望着我,双眸之中似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闪烁。
我抱着小衣裳笑着过去:“六叔在哪里了财?买回来这么多东西。”
狐狸嘴角一扯,淡淡道:“别人送的。”
我笑问:“谁啊?六叔的相好?出手这么大方。”
狐狸没回答,老七却笑着道:“是江文略,江二公子。他派人送这些东西来,说是上次来拜祭大哥时,听说大嫂有了身孕,念及大嫂在山上,什么都不方便,为表与我们鸡公寨合作的诚意,特命人买了这些大嫂用得着的东西送过来。并说请大嫂安心养胎,若缺什么只管说一声,他马上派人送到。”
我脑中一阵眩晕,全身僵硬,手足冰凉,愣在当场。
狐狸默然看了我许久,忽然扯过我手中的婴儿衣裳,拎起来看了看,再往地上一丢,用不屑一顾的语气道:“料子不够好,到时候会磨坏我们少寨主的皮肤。”
他慢悠悠踱过去,将礼盒一个接一个地掀开,又将盒中的东西一件接一件地丢在地上。
“这件衣服太难看,啧啧啧,江老二眼光真差。”
“这人参看着是假的,大嫂可别吃出毛病来。”
“这是什么?江老二怎么尽买些没品味的东西!”
他又看着那摇篮,皱眉道:“什么烂木头做的,一股子霉味!”
老七吓得急窜过去,将东西一一捡起,瞪着狐狸道:“六哥,你神经啊!”野狼们也纷纷停住脚步,吃惊地望向狐狸。
狐狸罢了手,转身看向我,目光深沉而冰冷。
我茫然了许久,张嘴一笑,但这笑声未免太过干涩,到了唇边便变成了干咳。
看着众人的目光都向我投过来,我摸了摸冰凉的脸,再干咳一声,冷冷道:“六叔说得对,这些东西太差劲,我都看不上。老七,帮把我这些东西都送回给他们,并且告诉那江什么的人,不劳他一个外人来多管闲事!”
老七急了,抱着手里那件婴儿的小衣裳不肯放手,脸涨得通红:“大、大嫂,你刚才明明很喜欢——”
狐狸急步过来,猛地抢过他手中的东西,恶狠狠道:“大嫂让你怎么做,你便怎么做!你不听大嫂的话是不是?!”
见老七和野狼们还不动,狐狸一回手,指向议事厅正壁上挂着的豹子头画像,厉声道:“大哥还看着呢,你们就不把大嫂的话放在心上了吗?!”
可怜老七这个孩子,吓得一哆嗦,胡乱抱起几个礼盒,就往外面跑。
我却忽然扬声道:“老七,等一等!”
老七立马停住脚步,抱着东西回转来,可怜兮兮地望着我,结结巴巴道:“大嫂,这、这些东西,其实挺好的,主要是您确实缺这些。”
我回头望向狐狸,与他对望片刻,缓缓道:“六叔,我很讨厌这些东西,送回去白白浪费人手和时间,不如——”
狐狸挑了挑眉,微笑道:“如何?大嫂尽管吩咐,小弟莫敢不从。”
我慢慢闭上双眼,无比平静地说了一句。
“烧吧。”
枣树下,火光熊熊。还隐隐传来野狼们的议论之声。
我将自己关在小木屋里,站在窗前,遥望那冲天的烈火,闻着时不时飘来的烧焦气味,将衣带放在手心,揉搓了又揉搓。
曾几何时,我躺在一个人的臂弯中,与他幸福地憧憬,若是怀上了孩子,应当如何如何。
“我要做最漂亮的孕妇衣裳。”
“要给孩子穿最漂亮最舒适的衣服。”
“要准备一个全永嘉最精致的摇篮,最好到王木匠家去订做,他雕工是最好的。”
不管我说什么,他都微笑着应好。待我说完,他揪着我的鼻子道:“还有,要把你喂得白白胖胖,才能替我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出来。”
我当然不依,窈娘窈娘,如果变得肥娘肥娘,那可太惨不忍睹。于是他便用手来呵痒,我们从榻上嘻嘻哈哈滚到了床上。
当日我想要的,今日他都送到了面前。
却不再是送给他的妻子沈窈娘,而是作为政治联盟的工具,送给合作伙伴,鸡公山故寨主的遗孀沈青瑶。
这夜风有些大,狐狸却依然前来敲门,带我去山顶赏月吹笛。
笛音缠缠绵绵,如同丝线,将我的心密密麻麻地缠住,正当我惆怅得不能再惆怅、伤感得不能再伤感时,他却猛地吹出一个尖锐至极的高音,如同利剪,啪地一声合拢,将所有丝线毅然剪断。
狐狸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向他干笑了一声:“六叔吹得真好。”
狐狸忍俊不禁,将手中竹笛举起来,笑道:“笛膜破了。”
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到后来无力支撑,依着松树缓缓坐落在地。山风吹过,撩起我的长,我极力收拢着乱,忽觉肩头一暖,抬起头,狐狸正将他的长袍罩在我身上,弯着腰,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移开了目光,狐狸在我身边坐下,并不说话。
隔了许久,我才艰难开口:“他们——都说,我——是一个淫妇。”
狐狸从鼻中轻哼一声,道:“他们也都说,鸡公寨的军师杜凤,最喜欢将人骨头熬汤来喝。”
我本满心怅然,且蕴酿了一肚子的悲伤之语,却被他这句话逗得烟消云散,苦笑道:“我看六叔不是最喜欢喝人骨汤,而是最喜欢喝黄蟮汤。”
狐狸嘻嘻一笑,道:“大嫂,你猜,这话是怎么传开的?”
“六叔快说。”
狐狸未说先笑,笑得双肩直抖,看我急了,才悠悠道:“那是我刚到鸡公寨不久,山下经过一帮子乱兵,眼见他们有意打上山来抢占地盘,由于那时山寨人手不足,我便和大哥想着如何生个法子吓走他们。
“他们也不急着打,暗地在山下扎营,派了些人上山来打探情况。于是我和大哥带了一些弟兄坐在他们必然会经过的树林子里,支了几口大锅子煮肉。
“待将肉煮得很香时,那几个探子恰好到了林边。我们不动声色,开心地吃肉喝汤,大哥将猪脆骨咬得咯吧响,吃完了一抹嘴,大声道:这人骨头固然味道不错,可惜今天没有醋,不然蘸了醋,风味更佳。
“弟兄们纷纷附和,我就在一旁喝着热滚滚的汤,咂巴着舌头道:大哥此话差矣,我看这人骨头,还是象我这般熬汤来喝,再美味不过。”
狐狸说到这里,我笑得直打跌,身子一歪,竟倒在了他肩头。
他身子一僵,我也身子一僵,然后,二人都象被火烫着了一般,同时猛然坐直。我偷偷斜眼看了他一眼,他却已低下头,弄着被吹破的笛膜。
我轻声唤道:“六叔。”
“嗯。”
“你、相信我不是个淫妇?”
狐狸并不抬头,许久,才轻声道:“你不是。”
我眼前一片模糊。狐狸再冷冷一笑,道:“依我看,很多人心里都清楚你不是个淫妇,只不过他们需要将你说成淫妇而已。”
我眼睛一酸,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被“捉奸”后,我忍了数日,还将那个可以拿来保命的秘密守了又守,为的就是想见到江文略一面,想亲口对他说:我不是淫妇。然后再听他对我说一句:我相信你。
直到我被绑上柴堆,他终于来了。
可他说出来的,是世间最冰冷的两个字:烧吧。
今夜,坐在我身边的不再是江文略,只是一个以往素昧平生、现在还派人暗中监视着我、软禁我的山贼头子,他却可以对我轻轻地说一声:你不是淫妇。
我望向狐狸,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缓缓道:“可这孩子,终究是江——”
“不。”狐狸猛然打断了我的话,急道:“这孩子姓卫,他娘是沈青瑶,他爹是赫赫有名的鸡公寨大寨主卫老柴。”
我连连点头,狐狸一口气说了下去:“他七叔是狄华,他五叔是徐朗,四叔是蒋和,三叔叫窦山,二叔叫铁牛——”
我愣了愣,讶道:“二叔大名真的是叫铁牛吗?”
狐狸一笑,道:“正是。”
想起二寨主那如铁牛般的身形,我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依着松树,问道:“那他六叔呢?叫什么名字?”
狐狸却用匕削了段竹子,将竹膜揭下来做了笛膜,站起来,低头向我微笑:“大嫂,你想听什么曲子?”
我想了想,道:“上次那你改过的春莺儿就很好。”
笛音悠扬,随着夜风轻轻回荡在山顶。我倚着松树,抱着双膝,听着这笛音,心慢慢沉静下去,眼睛也渐渐饧涩得抬不起来。
我似进入了一场幽远的梦里。在梦中,有人将我轻轻抱起,放在一条小舟上,小舟在水面微微摇晃,这摇晃的波律是如此轻柔,轻柔得我再也不愿意睁开双眼,只愿永远在这个梦中停留。
小舟似是轻轻靠了岸,有人将我抱起,放在床上。
他在轻轻地替我盖上薄被,又将我额头的乱轻轻地理顺。
我依稀听见他在极轻微地叹气。
“他的六叔,是——”
是什么?我竭力想听清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可我实在太困,迷迷糊糊中,觉得他似乎说了什么,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脚步声渐渐远去,我又沉入无边无际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