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围到我身侧的青瑶军越来越多,绿衣女子呼哨一声,与那些“乡民”齐齐跳下将台,往校场外奔去。
我急回头,双手颤抖,将云绣翻过来。
她已双目紧闭,面色煞白,滚烫的血仍从她背部的伤口处汩汩而下,将我的手洇湿。我颤声唤道:“云绣!”
早早在拼命大哭,云绣中剑时口中喷出的鲜血皆染上他的小盔甲,生铁的锈气夹杂着鲜血的腥气,刺得我双目生疼。
江文略单膝跪在地上,张开双臂,将早早抱入怀中,不停轻抚着他,低声哄道:“早早不哭,没事了——”
我大叫道:“屈大叔!”
话音未落,有把清寒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究竟是谁造反?”正是蔺子楚的声音。
我也同时听到校场中杀成一团的人在嘶声大喊:“六将军造反了!”“少将军死了!”
也有人在喊:“二将军四将军造反了!”
上万人在纷乱地奔跑,震得将台都在隐隐颤动。
我心中一凛,五叔已推开燕红等人,蹲下来,面上满是焦虑的神情,急道:“大嫂,很多弟兄不明真相,你再不出面,局势会控制不住!”
我急忙将云绣交到燕红手中,对江文略道:“你把早早给老七。”
又向缨娘道:“你扶好我。”
缨娘手托在我腰上,老七抱紧早早,众人簇拥着我们站到了将台边,此时校场中已寒光奔腾,绽出无数杀戳之花。
更有许多人茫然退至场边,显然不知该加入哪方战团。
我的双腿在颤抖,但我竭力撑住身躯,昂而立,深吸了一口气,厉声大喝:“少将军无恙!二将军、四将军造反!卫家军将士们,将他们拿下!”
这一瞬间,秀才爹讲过的史书中的事迹也在脑海中涌上,我急忙又大声加了一句:“只捉犯铁牛、蒋和!胁犯只要弃械投降,一概不予追究!”
老七缨娘等数十人便皆齐声大叫:“少将军无恙!捉拿犯铁牛、蒋和!胁犯只要弃械投降,一概不予追究!
我们的呼喝声压下了校场中的搏杀声,场边许多卫家军便纷纷持枪呐喊,直杀向二叔与四叔的人马。
五叔也跃下将台,大喝道:“上!”他的嫡系人马紧随在后,都冲入场中。
我心稍安了些,却听蔺子楚的声音在旁边闲闲响起:“原来真是二四将军造反。青瑶夫人,就让在下助你们一臂之力,如何?”
我尚未反应过来,他已跃下将台,同时撮唇而哨。他带来的一千名飞龙军本一直站在校场东面的小山丘上观礼,听到他这声尖锐的哨音,齐声喊,杀入校场。
校场中央,二叔如狮吼般暴出一声怒喝:“蔺子楚,你这个小人!”
他的怒吼声尚未完全散去,狐狸已拔地而起。烈日下,他的盔甲辉光无限,他凌空落下,连刺数剑,带得二叔的脚步微微踉跄。“卟!”二叔盔甲暴裂、鲜血喷溅的声音,即使我远在将台,也听得清清楚楚。
那铁塔般的身躯,只摇晃了几下,便崩然倒在地上。
尘土飞扬中,四叔愣了片刻,将长枪在地上猛力一拄,暴喝道:“撤!”
他刚纵身飞奔,五叔赶到,盾牌护胸,挡住四叔刺来的雷霆一枪。“嘭!”二人身形皆晃了一晃。
未等四叔站稳身形,狐狸早已飞身而起,双足连踏,踩着十余人的肩头掠来,他凌空而落,长剑带着龙吟之声,刺出一道如流星般的光芒,深深地刺入四叔的铠甲。
四叔口中喷出一道血箭,他缓缓抬起右臂,指了指五叔,又指向狐狸,最终颓然跪倒在尘埃之中。
狐狸低头片刻,缓缓将长剑抽出,四叔的身躯便彻底倾倒在地。
阳光于此时盛烈到极致,狐狸微低着头,他的盔甲熠熠生辉,但他的面目,却隐在一片阴影之中。
我已看得呆住了,校场中的人也都看得呆住了。
不知是谁率先了一声喊,二叔四叔的人马四散逃逸,也有人跪下来,高举兵刃,大声呼喊:“投降!我们投降!”
我身形晃了晃,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急声大叫:“缴械投降者,一概不予追究!”
蹲到地上的人越来越多,狐狸、老七和五叔的人马纷拥而上,将他们反绞了手,押在一边。纷乱的校场,终于逐渐平静下来。
这时,我再也撑不住无力的双腿,软软地倒在缨娘怀中。缨娘一时没有提防,只来得及抱住我,跌坐在地。
遥遥地,狐狸大步飞奔,穿过校场,跃上将台,急蹲下来,唤道:“大嫂!”
我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事——”
狐狸吁了口气,又向一边的江文略抱拳致谢:“今天真是多亏江兄,不胜感激。”又道:“江兄,你的伤——”
江文略淡淡道:“没事,一道小口子。”
他们对答间,蔺子楚也跃回台上,狐狸再向他拱了拱手,苦笑道:“没想到二哥四哥造反,让蔺少将军见笑了,杜凤多谢蔺少将军援手之德。”
蔺子楚薄唇微抿,笑道:“杜兄太客气,这是我应做的。”
上鸡公寨之后,经历过无数大大小小的风浪,我以为我已经修炼成金刚之身,却不知这金刚,需得用精铁来浇铸。
显然,我还不是铁铸的身,更没有铁铸的心。
被缨娘等人扶回将军府,抱着惊魂未定的早早,看着屈大叔紧张地抢救云绣,我的双腿,仍在微微颤栗。
是为了云绣的舍身相救早早?还是为了二叔四叔的横尸校场?
我将今天生的事情,想了又想,正默然时,屈大叔终于吁了一口气,在盆中净了手,满头大汗地过来,道:“夫人,没事了。”
我大喜:“真的?!”
屈大叔抹了把汗,喘气道:“这一剑虽然伤得深,好在没伤到心脏,也没伤到肺部,只是失血过多。云姑身体底子不错,应当没有生命危险。”
邓婆婆双手合什,连声念佛。我不由将早早紧紧抱在怀中,低声道:“早早,你要记住云姑的恩德——”
戊辰年四月二十八。
卫家军少将军卫玄加印大典,二将军铁牛、四将军蒋和带兵谋逆。
奉青瑶夫人令,在永嘉军江文略与飞龙军蔺子楚的协助下,卫家军六将军杜凤领兵诛逆贼铁牛、蒋和,平定叛乱。
青瑶夫人与少将军卫玄安然无恙。
可“安然无恙”四字,不代表在其后的数日中,我都能够安然入睡。
睡梦中,总有寒光在眼前闪现,然后我惊出一身冷汗,悚然坐起。瑶瑶被我惊醒数次,她那日不曾到校场观礼,自无法体会我的感受,总要抱怨几句才又重新入睡。
而我,总要凝望早早良久,不停抚摸着他的额头,才能够慢慢地平静下来。
幸好云绣在第二日便苏醒过来,尽管虚弱到无法说话,却总算是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内院诸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屈大叔也悄悄回禀我,江文略的腿伤并无大碍,只是还需要在洛郡养上几日,才能回永嘉。
这日下午,我让瑶瑶带着早早去花园玩,到厨下看燕红为云绣炖参鸡,邓婆婆进来,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夫人,阿聪那小子,在角门外哭着要见你。”
我一愣,道:“什么事?”
“不知道,我问他,他也不说,但看上去很急的样子。”
我想了想,道:“你把他带进来。”
阿聪入了院子,“卟嗵”一声跪到地上,用力磕头,磕得廊下的青砖嘭嘭响。
邓婆婆忙上前将他拉起,连声道:“唉哟,可怜见的,怎么这个样子?”
虽然刚上鸡公寨时,阿金阿聪两个小子时刻监视着我,但后来,他们已如同我的亲弟弟一般。青瑶军成立以后,我还将他和阿金调过来,帮我管理那帮半大小子。见他这般惶然,我忙道:“你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
阿聪抽泣着,看了看邓婆婆,并不说话。邓婆婆啐了声,却也出了内院,并带上了院门。
阿聪这才扑到我身前,揪住我的裙裾,泣道:“夫人,我求求您,救救我表叔!您若不救他,他就没命了!求您了!”
我想了一下才想起来,阿聪父母双亡后便成了孤儿,是他的表叔将他带上鸡公寨的,如同他的亲爹一般。
我忙道:“你表叔怎么了?”
阿聪哭道:“夫人您也知道,表叔一直是跟着二当家的。这次事件,他事先并不知情,只知道听二当家的命令行事,二当家那天死了,表叔便投了降。可是六当家,他已下了命令,明天就要将表叔以谋逆之罪处死——”
我大吃一惊,失声道:“不是说了投降者既往不咎吗?!”
阿聪哭着摇头:“六当家说乱世需用重典,又说谋逆之罪不可轻恕。勾了上百人的名字,都是一直跟着二当家的。表叔因为一直很听二当家的话,也在其中——”
他仰起头来,泣道:“夫人,表叔对您和少寨主,一直是忠心耿耿的,二当家要谋逆,他真的并不知情,求您救他一命!”
我定了定神,道:“你先别慌,明天行刑,还来得及。你先回军营,我来想办法。”
我没有叫人,撑了拐杖,往西厅走去。
一路上,我努力回想着阿聪表叔的面容,模糊了的记忆渐渐清晰。因为是二叔的心腹,他在寨中也颇有地位,性情又是一等一的豪爽,笑起来声如响雷,酒量出奇的好,打仗时也总是身先士卒,故而在卫家军中人缘颇佳。
不管是打黄二怪,还是后来战田公顺,他都曾负伤挂彩,倒也称得上是响当当的一条汉子。
我心底的那点疑云又向上翻涌,眼见西厅在望,强行压下,却也暗自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先将这上百人的性命保下来再说。
鸡公寨最初的那一千多名弟兄,死得已只剩五百来人,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我轻点拐杖,缓慢地走入院门。
夏日的下午,西厅却是极荫凉,回廊下水流潺潺,竹影摇曳,连树上知了的叫声,都似比别的地方要低沉许多。
我慢慢走到书阁门口,正要将拐杖点入屋内,抬头看清屋内景象,不由停住。
书阁内,瑶瑶正趴在案上,安静地作画。
长案旁的竹摇椅上,狐狸仰面躺着,似是已经熟睡,而早早趴在他的胸前,也睡得正香。
狐狸的右手,抱在早早的背上,他的唇边,还残留着一分若有若无的柔和笑意,而他胸前的衣襟,已被早早熟睡时流出的口水沁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