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宸捧在手里,借着黄昏的霞光,方才瞧见那蓝袍衣襟的海浪暗纹上有若隐若现的几个字:君子如玉,重情重义。
小马歪着头,越发惊奇了,“都说她女红,只当是那婆子没见过世面,这回我倒真信了,这样的暗绣还真是第一次见呢。”
慕容宸沉默包好,道:“搁好了,到了军中再托人送去。”
“是。”
陈湘如再好,那是吕连城的未婚妻,岂是他能念着、想着的。
次日,慕容宸起了大早,辞别母亲再次踏上行程。
而陈湘如却睡得很香,一宿未睡,她真的累坏了,连眼睛都是又涩又沉的,似用针线缝上了一般。
*
慕容宸离开范阳的消息,是午后才陆续传出去的。
程醉蝶知道之后,“砰啷”一声将手里的茶盏砸在地上,“旁人知道他离开,倒是我竟不知晓。”
这不是让人瞧她的笑话么?
陈湘如知道,昨儿还在赶针线活。
慕容宸不在,她就可以借这个机会除去陈湘如,谁也别肖想她的东西。
程醉蝶道:“涵绿,去,把容娘给我叫来!”
不到半个时辰,涵绿就领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自后门进了程醉蝶住的小院。
程醉蝶斥退左右,轻声道:“上回,我要你做你的事……”
涵绿与湖蓝退出偏厅,湖蓝出了院门,涵绿却蹲下身子,一路慢下到了窗下,侧耳聆听。
容娘道:“小姐要我找高手,我已经找到了,也相看过,着实是一顶一的高手。”
程醉蝶低声道:“寻着就好,你来过这府里,知道揽月居吧?”
“奴婢知道。”
“揽月居里,近来住着一个叫陈月亮的女人,你让他们把人劫到外头给杀了!”
涵绿心下一颤,要杀陈湘如,这可是府里的贵客,万一让世子爷知晓这可了不得。
容娘垂首道:“这是大事,最快也得三日才能办好。”
“这么久?”
她不想等,自是越快越好。
容娘道:“今晚让他们来察看,府里的护院守得紧,总得寻了机会下手,万一露出破绽,就会惹来麻烦,一旦出了意外,任太夫人、燕国公如何疼爱小姐,只怕你也在府里呆不下去了。
他们还得想一想如何下手,又得一些时间。
后晚才能真正下手,将事做得天衣无逢。”
程醉蝶道:“这是我赏你的,你收下吧。”
两张银票,足有一千两之多。
她又补充道:“好好替我办差,待我做了世子夫人,少不得你的好处。”
谁要做拦道的石子,她就把这人搬开,或是直接拍碎。
月亮美人,是你先招惹我的。
我的男人,谁也不能来抢。
谁抢,谁就是得死。
“是!”容娘接过银票,小心揣入怀里,欠身道:“奴婢告退,小姐等着好消息。”
涵绿一惊,速速退回到自己住的厢房门前,佯装假寐地倚在门口晒太阳,容娘冷冷地扫了一眼四下,涵绿起身道:“这就要走了。”
容娘面无表情,应声离去。
涵绿坐回矮杌上,想着程醉蝶说的事,要杀了陈湘如,若真闹出人命来,府里一追查……程醉蝶可以被遣走,可她的卖身契还在大夫人手里捏着呢,万一触怒了世子,她不敢想下去,这么大的事,她得找个人商量才好。
找谁呢?
与她要好的人虽有几个,可不是服侍姨娘的,就是服侍二房的丫头,二房的人是万不能说的,思来想去,涵绿就想到了四小姐身边的小菡。
只是,她不知道这事该不该告诉给小菡。
第一天,涵绿没说。
第二天时,涵绿一想那事就有些坐不住。
寻了个得闲的时候,就到了四小姐的院子里。
小菡也在,正在院子里晾晒锦衾,手里鸡毛掸子拍打着锦衾上灰尘。
“小菡。”涵绿小心地看着周围,院子里坐在门前掏耳朵的婆子,一边又有修花木的粗使丫头,又看着屋子,不见四小姐的影子。
小菡笑道:“这几日,四小姐正赶着要给国公爷做冬靴呢,昨晚睡得晚,这会子困了刚歇下。”
燕公国府,一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无论是新入门的妇人,还是嫁出门的闺女,每年都要给自己的长辈做一双新鞋,而四小姐的直系长辈有三个:太夫人、孔氏和燕国公。一人一双就得三双,太夫人和孔氏的已经做好了,就这燕公国的,因是做的冬靴,颇费时日,而四小姐一直贤名在外,要求颇高,不肯次了,自得全力以赴地往好时做。去做她做的是秋鞋,听说一送到军中,不少人都夸她女红好。
涵绿怯怯地看着周围,小菡一瞧她的样儿,怕是有话说,拉了她道:“既来了,就到我屋里吃杯热茶暖暖手。”
二人进了屋,小菡用红泥炉上的沸水沏了茶,方小心地递到涵绿手上:“小心,烫!”又指着桌上的糕点盘,“也吃些吧。”
涵绿支支吾吾,心里挣扎着,“小菡,怕要出大事,我昨儿一宿都没睡好呢。”
当容娘第二次来见程醉蝶,涵绿就猜到了,只是她不想肯定,亲耳听到后就吓了一跳,程醉蝶的胆儿也太大了,直接要把人给弄死。
小菡看了眼外头,低声道:“这院里不会有事,出了什么事?”
涵绿道:“你答应我,莫要说出去,我……我实在是怕了。小菡,你与四小姐说说好话,让她向夫人讨我过来服侍吧,我再不想服侍表小姐,她的性子可不像四小姐,最是个刁钻的,一个不高兴,拳头、脚头的就上来了。”
打人骂人是家常便饭,动不动寻个理由便将人毒打一顿,打骂起人来半分都不手软。
小菡想:先哄着她说了实话,以后的事才慢慢想也不迟。
“你先告诉我是什么事?我才好在四小姐说话。”
涵绿依旧不知能不能说。
小菡故作平静,“我一直拿你当贴心好姐妹,瞧来,你却与我生分着呢。”
涵绿被她这一句气话一激,拉她坐下,两人到了床前,会在床沿,方细细地将她偷听来的话与小菡说了。
程醉蝶竟然要直接弄死陈湘如,这还了得,万一人真死了,吕连城将军怒了不帮衬燕国公……可就真惹大麻烦了,她和四小姐都知道吕连城是燕国公的人,将来是要重用的。
涵绿道:“陈小姐是府里的贵客,就连大夫人都说要好好服侍着,这要是出了事……”她不敢再说下去。
小菡道:“你来与我说,算是找对人了。涵绿,这种事,我们是做奴婢丫头的,可不敢多嘴多舌,表小姐就不是个省事儿的,回头我在四小姐替你说说好话,看她能不能把你讨到我们院里来。”
涵绿一喜,当即握住小菡的手:“好姐姐,你若帮了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的好。”
两个人又说了些旁的事,小菡故作平静说了几件近来听来的趣事,又说又笑的,涵绿念着自个院里有差使,就先告辞离去。
小菡起身进了四小姐的内室,四小姐睡熟了,待她醒来,小菡便斥退左右,将涵绿说的事细细地说了。
四小姐心下暗喜,她是不能下手的,但她可以借刀杀人,若没了陈湘如,吕连城许就是她的,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再耽搁下去,怕就寻不到满意的夫婿了,她姨娘说得对,有时候遇上喜欢的人,就得主动争取。若不是她姨娘争取,哪里有现下的好日子。
小菡见她不说话:“四小姐,你快拿个主意,表小姐要杀人。若真杀了陈小姐,只怕吕将军会生气……”
与燕国公府反目事小,怕四小姐也嫁不了吕连城。
四小姐但听到吕连城的英雄之名时,早已经动心动情,许了心愿非吕连城不嫁。
四小姐想了片刻,“你先出去,容我细想。”
陈湘如不能嫁吕连城,也不能死,若是死了,到底是人命,大夫人和三老爷一定会追查,东府那边的奇人异士不少,用不了多久就能查出来。
她该怎么做?既能除去陈湘如得一佳婿,又不会影响父兄的天下大计。
四小姐抬眸,目光就落在屋里挂着的一副《英雄夜袭图》上,头顶是一轮皎洁的明月,一个翩翩黑袍男子骑在马背上,只是他的背影,威猛如神将,骑在马背上,手握宝剑正冲往月色朦胧的皇宫……
英雄,当她听到吕连城的故事时,便已经认定这就是她慕容宝钗此生要嫁的夫婿,而她就要得配这样的英雄,成就一段传奇佳话,她才不要安于内宅,她也想名动天下。
月亮美人……
陈湘如不就是因为搭上了吕连城,因吕连城扬名,连陈湘如的美名也传遍天下,被人议论、说道、称赞,似乎成为这乱世中唯一一个不俗的奇女子。
陈湘如算什么东西?只是不知来路的孤女,她凭什么得配吕连城。
而她则不同,她是燕国公的女儿,有着高贵的身份,有着美丽的容貌,更有着贤德的品性。
是的,这普天之下,只有她慕容宝钗才配得上吕连城,她才该是那个站在当世英雄身边的女子。
四小姐想得沉迷,从一早的嫉妒,到现下的不甘,一个阴谋也渐次在她的心头浮涌出来。
每一个想法,先认定、再否定,如此纠结,反反复复想了一个又一个的计划,可是她没有更多的时间了,总不能任由程醉蝶那个祸害坏了父兄的大计,这未来的公主她要当,这传奇般的姻缘她也要。
如此、如此……
这样、这样……
于是乎,在经过一番细细的琢磨后,一个最圆满的计划就有了。
*
可怜十一深冬夜,月似银盘露似珠,天空明净,冷傲的明月撒下淡淡的月华,就似给燕国公府覆上了一层银霜。
陈湘如又望着天空发呆。
此刻,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危险来袭,还不知道她一手改变的良婿,早已被他人所觊觎,更不知道未来会从这一次劫难里发生更大的改变,正要引领着这具身体前世步入覆辙,只是这一次,她不是早前那个软弱的陈湘如,而是一个有主见、有担当,更有智慧的女子。
翠烟捧了件斗篷过来,“小姐,回屋歇下吧,更深露重,小心风寒。”
陈湘如披上斗篷,吐了口气,这么多天了,乖乖是否还记得她?
她最在乎的是,乖乖会忘了她;而吕连城会不在意她;还有喜妹,不再与她相依求生。
这三人,是她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人了。
她悠悠轻叹,含着浅笑看着翠烟:“我真希望能快些把乖小姐接来,我真的不想与他们分开。”
翠烟垂首,她也是在乱世如无根的浮萍随水逐浪,几经辗转才被人买进了燕国公府在洛阳的别苑安身,而今遇到了陈湘如这个主子,也算是有个安稳的生活。轻叹道:“小姐午后歇下时,燕国公夫人领人送来了一个锦盒,小姐不打算瞧瞧吗?”
今儿翠烟早前便提过一回了,陈湘如勾唇一笑,不以为然地道:“莫不是你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翠烟垂眸,支吾着道:“奴婢……”不是不能说,而是她和翠柳好奇,大夫人身边的谢婆子送过来时,就曾说过:“这是夫人给你家小姐的东西,往后你们俩就是小姐的奴婢。”这最后一句,显然就是说盒子里装的是二翠的卖身契。
既然翠烟提了,陈湘如折身进入内室,打开锦盒,跃入眼帘的,竟是几件她在月亮山上常戴的饰物,有吕连城从京城给她买的桃木梳,虽是桃木的,却雕刻精美,上面刻成有梳背边沿刻有喜鹊登梅图案,又用彩漆上染,就是戴在髻上也是好看的。
翠烟着急地看了眼翠柳,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
陈湘如轻抚着梳子:“这是吕将军给我买的。”说到这儿时,神色里流露出几分幸福。
翠柳一急,道:“小姐,大夫人把我和翠烟的卖身契送来了,往后我们就是你的奴婢。”
陈湘如拿来了那叠纸,打开是送来的二千两银票,又有二翠的卖身契,上面清楚地写着她们的真实姓名和来处,末了,陈湘如颇有些吃惊地道:“你们……是江南人氏?翠柳还是临安府人?”
翠柳欠身:“我和翠烟一直觉得小姐的口音也是江南人,只不知小姐……”
“我也是临安府长大,与涂家、钱家都有些交情。”
翠柳看了看翠烟,因是同乡,便觉得更亲近了,喜难自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