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叶栖萤,风枝袅鹊。水堂离燕褰珠箔。一声横玉吹流云,厌厌凉月西南落。
江际吴边,山侵楚角。兰桡明夜芳洲泊。殷勤留语采香人,清尊不负黄花约。
入了腊月,蓉城的雪一场接着一场,几乎是绵绵不尽的。蓉城一带本就湿润,冬日严寒,便成了如此。四面群山如蜡像银蛇,簇拥着中间平旷的垂星野,如天地间遗落的一块无暇明玉,只有明川玉川两线破开,倒像是着玉璧上头的两道纹理。南边的水云泽星罗棋布的湖泽溪流却愈益清晰,像是这茫茫天地之间,谁落下的一串泪滴一般。极目远眺,极远处的嵯峨双峰却被纷扬的大雪遮蔽得不甚清晰,偶然窥见,如云外仙姝,被揭开了轻纱一角,忽见风华绰约。
腊月里家事更是繁忙,年关将近,无数的杂事等着要理,真真是千头万绪。最要紧的,自然是年节上的祭祀之类的事情。青罗虽然当着家,这样大事也是头一回,蓉城的规矩又不比京师,竟是一些儿也马虎不得的。柳妃往年也不管这些,不过到了时候个卯而已,自然也不晓得里头的规矩。安氏那里自然是不能问的,其实这些年,她虽然当家管着这些,真到了祭祀时候,也只能和秦氏两个人在外头候着,不能进到里头去的。至于其它的姨娘们,自然更是全然不能参与的。这一处倒是和京师一般,嫡庶尊卑分明,一些儿也僭越不得。
青罗这里正是愁着,只好往染云堂去请教。染云堂本就素净,如今白雪青石趁着苍翠的松柏,倒更是沉静。虽然没有寻常花木缀,却是一种恒久不变的雍雅气度。尤其是那一株白皮松,极分明地映在水里头,舒展优雅。青罗见门口没有人,仔细听着里头也没有什么声响,只怕太妃正在午睡,也不敢擅自进去,就在外头等着。过了半晌,芸月从里头进来,见青罗立在院子里头,忙搁下手中的茶盏,急急接出去道,“二奶奶怎么站在这里?这冰天雪地的,冻坏了可怎么。”青罗听她唤,转身笑道,“芸月姐姐不必这样客气,我也才刚过来。”芸月见青罗身上那件火红的昭君套上头落着的雪,情知是假,也不揭破,只暗暗投过去赞许的一眼,笑着扶着青罗进去了。
封氏果然午睡才起,见青罗和芸月一起进来,忙招呼萱月给青罗看座倒茶,又道,“可是等了好一会子?”青罗还没开口,芸月先笑道,“太妃不知道,我才刚瞧见二奶奶一个人立在院子里头,一身火红的衣裳,被那白雪青松衬着,真是如画儿里的仙女一般,我都看得呆了。本来想多看一会,只是怕冻着二奶奶,也只好少看一会子罢了。”封氏忙拉过青罗道,“我的儿,瞧你这手,冻得这样冰冷,快渥一渥。怎么来了也不进来,这样冷天里站在外头,就算是有什么稀奇景儿,也不该傻傻在那里看着。”青罗笑道,“太妃这个时候或者在歇中觉,我怎么好进来打扰呢。何况我看太妃院子里景致动人,就一时贪看住了,也不觉得冷了。”
封氏笑道,“我这院子里有什么好的,不过是几块石头一棵松树而已,又是这样安静,没有一丝花香颜色,日日都是这样,有什么瞧的呢。”青罗笑道,“太妃这话就不真了,园子里头这样多的好地方,太妃独独择了这一处住着,自然是有旁的地方所不能及的好处呢。别太妃喜欢,我也喜欢得了不得呢。”封氏倒像是对这话十分有兴趣的样子,便笑问道,“那你倒是,你喜欢这里什么。”青罗想了想道,“染云堂的名字,本就出自染云为柳叶,剪水作梨花。不是春风巧,何缘有岁华。自然这景物不因春风而生,自然也就不会因为春风离去而凋零了。就拿这里的景致来比,白沙为地,青石为山,水光平静,青松恒久。春夏秋冬,阴晴雨雪,都是一样的舒展温和。这里头的长久,才是最动人的风致呢,也和太妃所修的佛家之理相通。正是因为静到了极处,才能显出那些细微的动的美好。风拂水面的涟漪,松枝摇曳的姿态,甚至于落下的一雪,本来是旁的地方最寻常容易被人在万花丛中忘却的东西,在这个院子里头却是无限的风景,里头的生机和活气,其实是气象万千的,又岂是明面上瞧着的这样寂静呢?”
封氏仔细瞧了青罗一眼道,“倒料不到你有这样的见识,我和你是一样的心思。我活了这样大的年纪,什么事情没有见过,花团锦簇也见得惯了,都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倒是这一分宁静,缩移了山水天地,倒能叫人觉得安心。等你到了我这样的岁数,自然也就知道了,难得你这样年轻,也鞥看明白这里头的禅机了。”着又笑道,“只是你这样的年纪,还有好些事情都没有见过呢,若是被这样方寸之地困在了,却是不该了。你方才的很是,这里头其实是气象万千的,只是你经过的越多,瞧着它才能有更多的体悟。我在你这样的岁数,也曾跟着先王策马四处行走,也算是见了些世面的。你若是有这样机遇,也要好生瞧一瞧外头的天地。若是为百姓做主的人都不知这民间是何等样,又岂能有好的行事主意呢?”
青罗忙笑道,“太妃的极是。”封氏笑道,“我这话也是白,这人间的道理,都要自己一步一步去看去想的,老人的话,也只能是一句话,至于孩子们怎样,那都是你们的事情了。我如今只是羡慕你们这样的好年纪,有什么事情做不得呢。”这话,封氏仔细打量青罗周身的装束,笑道,“我本来就想着你这样的容貌气度,着这样的正红之色最是得当,就如一朵玫瑰花似的,真真好看。除了你,也没有几个人能衬得起这样的颜色。这正红本就是最尊贵端正的颜色,也最是挑人的。我活了这些年,旁的不,看人的眼光还是有几分的,断不会瞧错了人。你如今这样的年纪,自然如玫瑰花一般娇艳明快,再过了些年头,或者就能开成咱们西疆最尊贵的一朵牡丹花儿,那才是不辜负了我和王爷王妃的期望呢。”
青罗低头称谢,封氏才道,“你巴巴儿来这一遭儿,定然是有事问我的,我倒是老糊涂了,拉着你了这半日的闲话。”青罗笑道,“倒是有些事情要问的。眼见着年关将近,依着规矩,除夕夜是要祭祖并与民同欢的,只是孙媳年轻,也没有经过这样的事情,跟母妃商量了半日,还是要来问一问太妃才好。”封氏头道,“这年祭乃是王族大事,的确是马虎不得的。你也不许忧心,这虽然是大事,却正因为是大事,都有往年的例子可以依循,不过还是那些事情,也不过是根据参与祭典的人或有不同稍稍不同些。不过今年我的意思,是由你和慕儿两个主持祭典。”青罗忙道,“这我岂敢呢,按着规矩,这样的典礼自然是由父王和母妃来主持的,何况还有太妃这样的长辈?我还是新妇,哪里能当得这样的大任呢,若是出了一些儿错,可不是误了大事么。”
封氏摆手道,“你不必推辞,我也听了前头递进来的消息,平城那边的战事也快平复,慕儿和思儿两个年前也就都回来了。你虽是新妇,却是最尊贵的世子妃,是我西疆和京师和平的使节,自然是不同的。到了除夕,一家子团聚,慕儿凯旋归来,又是新婚之喜,由你们主持祭典,再到城门楼上和百姓同庆佳节,岂不是喜上加喜?自然更是万众归心的。何况你这样的出身,什么样的的阵仗没有见过?我也听人起你在落阳楼的举动,自然不会有失的。你既然问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如此,王爷和王妃自然也知道这里头的寓意,自然不会有二话的,你就好生筹措着吧。只是这样一来,往年的规矩也要有些调动,你只管自己拿主意,若有什么极为要紧的,再来问我就是了。我总想着,既然把这家交给了你,就是信赖你的意思,你只管放开了手脚。”封氏略顿了顿,又笑道,“我也知道,你如今心里头最惦记的不是这些事情,是远在他乡的慕儿。所以还是记着一件事,别为了这儿女心思耽误了事情。要我,你若是长日无聊,这日子就更难过,如今忙起来,日子倒是过的快些。等你忙完了这些事情,慕儿也就回来了,岂不是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