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是自己,愿意放弃。怀慕心里一动,唯一能阻止的那个人,就是自己。怀慕站在岸边,顺江而下的舟近在咫尺,告别的话也都已经完,而自己却不敢跨上去。岸上是自己的妻子,是郁郁汀兰,山花烂漫。水中是自己的梦想,明月光照千里波,闪烁着天地间最耀眼的光辉,顺江而下,直抵京师。
在邱先生回来之前,他必须做出选择。怀慕心里清楚,青罗虽已对自己告别,也已经告诉自己,她不会跟随,却也不会阻拦,但她的心里,想必也在等着自己最后时刻的改变。怀慕望着青罗的眼睛,默默叹了口气。相知至深,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她不曾出口的那些话,用尽了力气才忍住不曾出口的那些话,其实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她的眼睛里了。
青罗的思绪,也回到了那一年中秋,告别的时候。她记得,那时候他对自己,等一切都定了,他就舍下一切,跟自己泛舟五湖,独恋溪翁一钓舟。那时候情谊嬿婉,她自然知道他是情真,然而却从不曾信过。在那时候自己就知道,拥有的越多,承担的也就越多,想要的,也就更多了。
那时候她想,他既然给了她最想要的懂得和信任,那么,她也该为了他放弃自由,一直守在他的身边。这样的退让,她虽然有遗憾,却并不后悔。若是有一日战火燃,若她可以做到,就尽可能平息纷乱。若她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或者对一切都无能为力,闭着眼睛诸事不问,也就装了糊涂,等熬过了这一关,也就罢了。她虽然害怕那一日的到来,却并无多少良心的谴责。最后的结局,不过就是又回到了起,彼此僵持,彼此相安,没有谁会是征服者。
不曾想到,数年过去,就连这样自欺欺人的安稳,她也不能有了。对怀慕而言,守护和征服,带来的都是某种程度的太平,但对她而言却却是迥然不同的。就算她已经成了怀慕的妻子,却又如何能够对着自己的故国拔剑相向?
青罗的心里闪过了千百种思量,若是怀慕赢了,她就会成为背叛者,站在自己亲人的尸骨上,站在浸满了鲜血的,自己曾经舍弃了一生决定要去守护的土地上,受万众的朝拜和唾骂。而若是怀慕输了,青罗的心里一寒,若是怀慕输了,又会如何?想必她一样会被载入史册,就像当初范蠡送走了西施一样,成为书册里褒贬不一的红颜祸水。她会失去所有,自己的丈夫,还有另一个姓氏的亲人,而这片她虽不曾生长于此、却走过了山山水水留下无数印记的土地,一样会血流漂杵。
明知道不论怎样,对自己来,这结局都是残酷的。可她却也没有勇气去阻止怀慕,她如何去阻止他呢?这是他的梦想,甚至对他而言,这可能还是他的责任。她早就知道他志存高远,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王图霸业,那时候邱先生起中原百姓徭役赋税之苦,怀慕眼中的怜悯,她也看在了眼里。
在她心里,征服是流血,是死亡,然而在他心里,征服是祸在一世,功在千秋。不止是怀慕,她远在京城的父兄,苏准和苏衡,心里不也是这么想的么?他们心里的梦想抱负,其实根本没有分别。男人的世界和心胸,和女子到底是不同。她不能劝阻父兄,也不能劝阻怀慕。她多么想要阻止他,可这阻止的话,她却始终不出口。
更何况,青罗心里清楚,就算自己真的开口阻止,也是徒劳无功罢了。怀慕的心思自己清楚,而自己的心思,怀慕又何尝不知?就算从前不知,那一日两人的对话,也已经尽数破了,若是他真的愿意为了自己放弃,也就不会有今日一问了。那一日之后,青罗也隐隐有过期待,期待怀慕会做出和自己预料的相反的选择,会为了自己,放弃他的梦想,只和她在这江峡的这一边相守。
只是这样的期待,到底还是成了空。他仍旧要走,要带着自己顺江而去,深入中原。青罗心里明白怀慕其实是在用自己与他的情分做一个赌注,赌自己会跟着他走,放弃自己心里原本属于玉晖峡那一边的一切。此时此刻,若是自己阻止他,便是同样的一个赌局。自己手里的筹码,也只有彼此之间的情分,而自己相求的,是求他回头。
青罗心里也曾经动过这样的念头,然而真到了分开的那一刻,她却放弃了。若是她真的赌上了全部去换取他回头,最后仍旧是输了,而他一去却再不能活着回来,她只怕会后悔一生。她不愿跟他走,也不阻止他去,她只是,她会等着他回来。毕竟怀慕这一去,日后生死波澜,鹿死谁手都未可知。既然不论如何,都已经不能阻止怀慕,那么她就把自己唯一的赌注收回,珍重地藏在心里。不管日后如何,这一分真心,永远也不拿来做交易。她留不得他,也留不住他,只求他平安回来就好。
青罗明白,这一场赌局,其实自己从一开始已经输了。而她输就输在,根本不敢将这情分作为赌注,她比怀慕更为软弱。怀慕的眼里有害怕,有不舍,有犹豫不安,青罗甚至能看到,他眼里也时时闪过后悔和退让来。然而他到底还是要走,而自己,却根本不敢去开口挽留。此时此刻,比起日后自己的左右为难,她更害怕失去怀慕。青罗心里有些痛心地想,自己原来是这样自私得人,比起千百生灵的生死,比起亲人故土的荣辱,她眼下更在意的,却是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真心。
明月渐沉,月色却仍旧明澈动人,青罗一身浅碧色的衣裳蒙上了一层柔和的白,衣袖被夜风吹起来,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就连笼着的那个人,也好像是不真实的。袖口上的几支杨柳,也随着飞舞起来。怀慕伸了伸手,像是想要抓住青罗的衣袖,手指快要触到,风却忽然转了方向,那布料轻轻又从指缝间溜走了。
怀慕慢慢收回了手,却有一丝冰凉从指间传来,怀慕抬眼去瞧,指间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又是一阵风起,却原来是青罗披散的长发,随风轻轻扬起,不经意拂过指间。怀慕心里忽然想,发丝原本是这样的滑,原本一触即逝,所谓结发,也不过是被人力勉强结在了一处,若是这人力有稍稍松散,这青丝也就再绾不住了。怀慕望着自己空空的手心,原本赌上了一切想要前行的那一步,却是怎么也迈不出了。
江上寂静,却忽然传来一缕笛音。笛声初时极远,却又渐渐地近了,像是吹笛人正乘舟渐上。曲声悲怆苍茫,像是慨叹这世间一切的离别的无奈,聚散的宿命。曲子里的悲伤又渐渐淡了,只剩了安静恬淡的相思刻骨,然而那恬静底下,却又好像还有什么难言的心事一般。笛声未歇,又有箫声渐起,与那笛音相伴并发,如林上比翼的一对飞鸟。那箫声低回婉转,始终比笛声轻柔暗沉些,曲中的情意,却丝毫不比那笛声浅了,一唱三叹地随着那笛声而来,缱绻温柔,却永不变折。
这箫笛合奏的,是一支踏莎行。青罗和怀慕远远望着江水下游,只见玉晖峡上渐渐漫起了云雾,冲淡了原本明澈的月色。乐声就是从那云雾深处来,起初模糊,后来渐渐清晰,几乎如在耳边,云雾里忽然露出船头,舟轻盈穿过云雾,露出船头上站着的两个人,青衣的男子横笛,身边的女子穿着淡青色的衣裙,一支紫竹箫低垂,那女子也垂着头,只有一肩长发,在夜风里轻飘飘的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