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衡还记得,也就是那一日,祖母去世的那一个雪夜,濒临死亡的老人,眼神在自己和清琼的身上来回地逡巡,焦灼而热切。是自己将她伸出的手上那一只玉镯取下来,给清琼戴上,那只和远嫁西疆的青罗手上是一对的玉镯。还有最后一刻,祖母那句模糊的嘱托,明明语不成声,自己竟然听得清楚,祖母临终前,耗尽气力出的最后一句,“是我对不住你,你莫要对不住清琼。”完了那一句,她就永远地睡去了。
祖母一生好强,自己兄弟姐妹的命运,在她那里只是家族命运中微不足道的存在。然而这样祖母到了最后的时刻竟然也会愧疚,正是她的安排,才误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她又为自己结了一门亲事,只是想要自己能够忘记。尽管与青罗的远嫁一样仍旧是联姻,然而谁也不曾想到,迎来的这个女子,竟然是真心。当初心如死灰的自己不曾想到,极力促成这门姻缘的祖母,也不曾想到。也正是因为这真心,原本已决心接受命运的自己,才会仓皇逃开。他能够接受一位命定的妻子,如果这是稳固江山、安慰高堂的唯一办法,但他却没有勇气看着清琼,这个眼睛里对自己全是期盼与懂得的人。
直到祖母去世的时候,在那个雪夜里,苏衡才恍然明白,也许他真的该尝试着忘记。就算无法忘记,至少也不该就这样误了清琼一生。他早知道她是这样坚持的人,那不言不语的平静下头,是百折不回的决心,若是他逃一辈子,兴许她也就安静地站在原地,等着自己一辈子了。在那个箫笛合奏的雪夜里,苏衡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就是这样,等了父亲一生。苏衡对清琼的心情,又愧疚,也怜悯,于是就想,纵然不能给她如对青罗一样的真心,至少也要尝试着做一对寻常夫妻,甚至是知己好友。如此一来,就算清琼得不到她心里真正期许的心意,至少也不会太过悲哀。
过了年,苏衡就不动声色地回到了卓玉阁中居住。心里的抗拒和愧疚,都竭力地心遮掩了起来,在清琼面前,只作无事,闲来读书下棋,品鉴曲谱,至于家国天下,他不提,所幸她也不问。清琼本是聪明女子,与她在一处,光阴却也并不难捱。偶然间有心领神会的时候,电光火石之间,他瞧着清琼的笑脸,却有种难言的隐痛,只是装作无事,便又用别的话遮掩了过去。她本是心思敏感的人,每逢那时候,眼里总略过一丝伤感,却也与自己一样竭力遮掩。日子久了,倒像是习惯了,连那伤感也都不肯流露了。
一年光景,也就这样慢慢过去,倒是比自己想象的容易许多。他只是不肯再去那梅花林中,不愿在那里与她相见,不愿再和她吹那一曲梅花落。苏衡心里清楚,自己避着这里,却不单单是因为母亲,还是因为探春。那个阔别经年又重逢的女子,唤自己哥哥,自己却执意要叫她探春。那时候隔了花枝,好像时候的岁月又回来了似的,自己忽然跃起,折了一枝最高最艳,横在探春面前,问她,“你不记得我了么?”那时候,他分明看见她脸上的疑惑散去,笑了起来,就像幼年相逢时候的模样,明媚的笑靥里头,带着不肯服输的倔强。苏衡也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对她,“你别怕,我会保护你。”只是这誓言,最后却还是未能成真。
这些回忆过去了这样久,却从来都不曾褪色。在这偌大的南安王府里,只有这里,有着探春的影子。叫他不能不想,若是没有这错过,或者此时此刻,成为自己妻子的人,会是探春。这样的念想,叫他不肯轻易踏足其中,他总是害怕自己,把此时此刻这个君归阁上的女子,自己的妻子,吾人作另一个人。在那个雪夜,自己和清琼曾在这里合奏一曲之后,他心里就明白,清琼并不是她,也并不愿成为她。若是自己错认,对己对人,都是难堪和伤痛而已。
苏衡想清楚这一层,就愈发避忌起来,好像是让自己下一个决心,就连那一支常伴身边的折柳玉笛,他也锁在了箱笼之中,轻易不肯带在身上了。清琼和自己,倒真像是有些默契似的,平日里相安无事,只是把这一片梅林,当做了彼此之间的壁垒。她不出来,他也不曾进去。出了梅林,他们是相敬如宾的夫妻,而入了这梅林,就好像设下了无形的障,她在里头,他在外头。每每听见清琼的箫声,也只是远远地站在外头,默默地听完这一曲,便悄悄离去。
苏衡知道,清琼时常在这里吹箫,是父亲的意思。有一日自己到父亲书房里去,看见父亲拿出一幅陈旧丹青,画上的女子在君归阁中,吹着一支玉笛。四下里梅花盛开,犹如女子铺陈开的粉色裙裾。那画上的女子面貌熟悉,正是自己仙逝多年的母亲。苏衡不话,父亲却对自己叹了口气,没有多什么,只忽然道了一句,“好好待她”,也不曾听自己原本要回禀之事,便遣了自己回去。也就是那个时候,苏衡忽然觉得,父亲是真的老了。母亲仙逝多年,连祖母也已过世,自己的事情,父亲倒像是无力再管了。
从那一日以后,苏衡每每路过梅林,时常能听见清琼的箫声,吹着那一曲梅花落,反反复复。有时和父亲一起路过梅林,听见清琼的箫声,父亲却再不往林中去,只站在外头仔细地听,等一曲终了,总要望着自己叹一口气。苏衡自然知道父亲的意思,母亲在这里等了父亲一生,却终于含恨而终,而如今,这梅林中独自一人的,是清琼。
而今日,连苏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跨过了这无形却坚固的壁垒。或许是因为这难得的桃花雪,在自己熟悉的梅林之上,织起了一层陌生的雪雾,让自己失了神。方才自己在梅林外远远听见箫声,不自禁地走了进来,就好像是着了魔一般。隔着横斜的梅枝,看见清琼斜倚栏杆,低头吹着那一支梅花落,倒有种宿命到来般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