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氏瞧着怀慕半晌,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我终于也等到了今日。起来,这世上的事情大抵都是如此,父子祖孙,一代一代传着,就是血脉至亲。如今看着你也大了,倒想起你时候的模样儿来,在你母亲怀里,一双眼睛乌溜乌溜的,也不哭,只管盯着人瞧。如今看着你意气风发的样子,就和你父王当初一般无二。一眨眼,都这么些年过去了,你大了,你父王却也老了。”
封氏感慨,怀慕神色却十分平静,“这话是太妃笑了,我怎么敢和父王比呢。怀慕此生,只想做自己认为该做,当做的事情,并不愿效仿什么人。”顿了顿又道,“太妃起我时候的事情,我却都已经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曾经也有过生母疼惜,有过亲族倚仗,却终究成了无依无靠的人罢了。太妃,你是我的祖母,父王却是你的儿子,论起来,也是父王和你更亲些了。太妃想起我的时候,也不过是想起父王笑得时候罢了。只是太妃,我终究是我,从来都不曾是父王,我并不愿,也永远不会让自己成为父王。”
封氏语气略带着几分伤感,“我知道,这么多年,你心里总是怨怪着你父王。起来,这也怨不得你。那时候你父王还年轻,做事难免无法周全,也总是他负了你母亲和你姨母。别是你,就连我瞧着,心里也总是难受。每每瞧着现在的王妃,和你父王闹成那样,我也想劝和,却也没有法子,只能瞧着他们彼此自苦,假作瞧不见罢了。如今王妃的命也不知保不保得住,也不知他们两个到了现在,有没有一丝后悔。这么多年相守,却都为了过去了的事情而为难,从没有好生做过一日的夫妻。夫妻情分如此,父子也是一般。到底,你才是你父王最为心爱的那个儿子。你父王虽然对不住你,事到如今,你已经拥有了你想要的一切,你父亲的错,你就都忘了罢。趁着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就都放下,才是最好的结局。”
怀慕紧盯着封氏的眼睛道,“太妃以为还来得及?太妃错了,一切早就已经来不及了。那么多的血,还有我的母亲,她是再也回不来了。”怀慕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萧索意味,“太妃可曾见过,擎雨阁里,母亲留下的字句。每一字每一声,皆是杜鹃泣血。太妃,这一生,我是再也不会原谅父王的了。”怀慕垂下眼睛,神情渐渐变得模糊,在火光里渐渐瞧不清楚了,“太妃也只管放心,昔日怀慕立志为母亲和亲族洗雪冤屈,只想着要从父王手里,夺去他最在意的东西。如今,我已经做到了,父王曾经舍弃了母亲来换取的,现在都已经成了我的。至于其他,我并不愿再做什么,更不会为了心里的怨气而伤了父王的性命,做那不孝之人,太妃只管放心就是了。”
封氏笑了一笑,笑容却有几分的意味深长,“慕儿,到了今日,你还不知道你父王心里最要紧的是什么吗?你父王他过了这么多年才明白,而你直到了今日,却还不曾明白啊。你夺去的,其实从来就不是他最要紧的东西,他最要紧的,早就在多年前就亲手舍弃了。你想报复他,想叫他所受的痛苦,也从来不是他今日失去权势的痛苦。这么多年,你父王每一日,都在受着这样的苦。”封氏叹气道,“罢了,莫是你,或者世上的人,从来都不明白里头的真相的。你还年轻,也没有遇上和你父王一样的选择。或者等到了那一日,你才知道他的苦。”
怀慕淡淡道,“太妃放心,我绝不会和父王一样的。”封氏头道,“但愿真能如你所罢了。你一年前娶了青罗,我也曾经想,或者你会因为疑忌,而和这一位世子妃永远陌路。虽与你父亲当日的情景不同,却也有相通的地方。想必你的父亲,也是瞧着你要如何应对的。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却不想你竟然能搁下她的身世来历,对她真心相待。好在她也如你母亲对你父王一样,倾其所有回报。如此看来,你已经越过了这一道坎,想必比你父王,是有福气的多了。我赠了你们那一对龙凤佩,只愿你们,这一世都能好生相守。”
封氏神情忽然郑重起来,“慕儿,祖母和你一句话,青罗这个孩子,不论是容貌还是心智,都实在是个好的,更难得的是,她一心里也只有你一个。起来,起初我对她也是有些疑心的,究竟是南安王家里的人,与咱们是世代之仇。然而去年年下,我见她到我跟前,是要去松城找你。那个时候我瞧着她的神情就知道,青罗就是你命里注定的妻子了。若是你母亲还活着,遇到一样的情景,想来也是会如此做的。上官家的儿媳,理应如此。日后不论有什么嫌隙疑惑,你也要明白这一。”
怀慕不想封氏和自己这样的话,半晌才头道,“祖母的话,慕儿都记下了。”封氏笑了笑,“这么多年,也难得听你真心喊我一声儿祖母。好孩子,祖母也老了,儿女们的事情,也只有看着罢了。青罗这丫头,和你母亲姨母一样,都是好孩子,只盼着她不必一世伤心,就是老怀安慰了。”着又瞧了方才青罗离去的方向,“至于你姨母,只有看她的造化了。你父王这一次,是要斩断一切,做个自在之人了。若是你姨母能活过来,或者又是半世的姻缘也未可知。”
怀慕低了头,慢慢道,“我能够为母亲和姨母做的事情,今日都已经做完。等这一切混乱都过去了,我就会还家族清誉。至于上一辈的事情,我并没有心思,也并没有立场去管,父亲和母妃心里是怎样,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怀慕顿了顿又道,“我手里能够抓住的,只有自己的缘分而已。既然不得不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不得不承担的使命和责任也已经卸下,往后,我只愿平安自在,守着自己不愿放手之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封氏闻言一笑,那笑容却像是有什么深意一般。封氏又深深望了怀慕一眼,轻轻了头,似乎是心里在做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封氏慢慢从左手上褪下一枚嵌八宝的扳指,放在掌心里,那宝光璀璨,平日里被颜色古旧的戒托和样式遮掩住了,此刻却在四周的光焰里显得分外华丽。封氏凝神望了这戒指半晌,才拉过怀慕的左手,郑重地给他戴上,缓缓道,“重华山中,有我上官家族最为机密的力量,世代守护着上官家的长眠之地,也是危急时刻的最后一柄匕首。从今日开始,我就把它传给你,希望从今以后你能够代替我,引领着这些人,守护西疆的土地和臣民。”
怀慕一怔,只觉得手上的戒指十分沉重,仔细端详起来,可知是陈年的旧物了。那花样装饰也有几分熟悉,似乎在家传的典籍和墓地中都曾经见过。怀慕讶道,“这想必是指挥太妃手下之人的信物吧?怀慕也曾经探知,这些人跟着太妃多年,护卫左右从来不曾稍离,却怎么今日要交托与我?”
封氏一笑道,“我?我一个老婆子,终年孤身在这深山里隐居,与世无争却需要这些人守着做什么?这些人,百年间都在这里,甚至可以,他们才是这重华山里真正的主人,上官家的人,只是遥遥掌控着这些人罢了。就连我,也不过是因为宿命安排,在这里多停留了一些年份罢了。而你,将会成为我之后,这重华山里一段时间内的主人。重华山里的秘密有许多,都要你自己去寻索。即使你拿到了这一枚八宝戒指,你这一辈子也可能永远不能真正了解,也不能真正掌握这力量。而你一旦掌握了这些人,就是掌握了上官家最为有力的后盾。如此一来,你的王位也就能坐的更加安稳些了。”封氏的眼里带着郑重的神气,“我能够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至于安稳与否,就看你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