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门外此时已经候着一群人,为首的便是董余,见怀蓉出来,也不话儿,只是走过来躬身一礼,怀蓉见了他,也默然一礼,便往车上去。放下帘子的刹那,她望见外头董余身上的一角云灰,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情绪,似乎是恨,似乎是怨,似乎是无可奈何。正是这一个人,沉默无言地将她带到这个红尘俗世,一语不发却毫不犹豫。如今虽仍是他领着她回归那一片寂静山林中去,然而她自己却再不是当初模样了。不过数日,却犹如经年。最后一眼,她望着自己自幼生长的府邸,虽是角门,却也画栋雕梁极尽奢靡,那些流丽的色泽精致的彩绘,那么熟悉又陌生。她离开过无数次,也归来过无数次,却从没有如同今日这样,这么清晰地知道自己终将归来,也从来没有这么明确地感受到,自己多么想逃开。此时这一步,表面上是离开,其实却是踏入这红尘万丈的第一步。马车开走了,那门楼的剪影也最终消失不见,却深深镌刻在了她心上。
王府的马车出城,里头又是尊贵的姐,自然是不走街市里头的,一径只往僻静出去。整个蓉城浸在雨水里头,远远传来的人声,好像隔了一层什么似的,听不真切。渐渐出了城门,更是平芜一片,所有的热闹都被抛在身后了。虽连日下着雨,到底是七月,仍然是闷热,怀蓉见出了城,也就没许多避忌,悄悄儿掀起帘子透气。正是夏秋之交,那些浓翠嫣红,盛到极处都显出衰败的迹象来,那绿意似乎倦了似的,提不起精神来。然而无际的绿野和远处明川的河水,究竟也能让心情畅快几分。雨并不大,雨丝儿飘进来几许,她也浑不在意。如此不过一个时辰,也就到了重华山下。
山中的绿意,似乎与红尘中分外不同。所谓空山灵雨,本来就是清凉宁静的,更是浸润的那些绿意如同新生,叫人心里熨帖。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山中清净,更是叫人几乎忘记了时光。怀蓉被绯玉扶着下了车,深深呼吸,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似的。这里的气息这么熟稔,带着新发的草木香气。如此天气,上山拜寺的人自然也少,如此安静,她几乎听得见花叶委地的声响。生与死,枯与荣,在这里这样分明地显露出来,却又互不相扰,自然而然地同在。
董余走上前去,请怀蓉上步辇,雨天路滑,他是万万不敢如下山时一般任她自己来去的。然而怀蓉却执拗地不肯,只道“我自己上山即可,董大人无须挂怀”,叫董余十分为难。正不知如何,忽然听得后头有人笑道,“既然二妹妹不愿意,我们就陪着二妹妹一起上山就是了,这样好的山景,本是不该辜负的。”董余和怀蓉都惊讶回头,却原来是怀慕携着青罗笑吟吟地瞧着他们,身边也并没有侍从,只他们两个执着伞立在那里。怀蓉也讶异道,“哥哥嫂嫂怎么跟着来了?”青罗笑道,“妹妹前脚刚出去,你哥哥就拉着我出来了。”怀慕道,“虽然老太妃了叫我们别上山来,只是青罗至今没拜见祖母,实在心中不安,还请妹妹也替我们多美言几句,想来祖母也不会怪罪我们。再者和妹妹一句实话,青罗这些日子在家中也是闷着,也想带她出来透透气儿。山中水土养人,妹妹可不就是个例子么,也叫她沾子灵气。”怀蓉心里明白,笑着头,“嫂嫂心里记挂祖母,怎么会有责备的话呢。倒是哥哥心疼嫂子,这话太妃听见,也必然欣喜。”
董余见几个主子话,也并不插言,此时方才上前见礼,又对青罗恭敬道,“听闻舍弟前些日子对世子妃颇有冒犯,舍弟年轻又自在惯了,不识礼数,还请世子妃不要见怪才好。”青罗忙笑道,“董大人的什么话,令弟风采翩然,言谈直爽,正是难得的高士,怎么会是冒犯呢,董大人也太客气些。”怀慕便笑道,“这兄弟二人,虽然是一母同胞都是我的知交,性子却是千差万别,没半分相似处。你也别多心,伯平素日就是这个样子,对着我也不肯失了礼数的,也并不是见外。”
着一行人便慢慢往山上走,青罗和怀蓉在前头,董余和怀慕在后头跟着。重华山见长于清幽,上山的路并不十分险峻,何况素来香火甚旺,往来的游人香客极多,也修葺得十分稳妥,怀蓉自然是走的惯了,青罗前几月在西疆山水间跋涉,也不再是昔日举步有人搀扶的娇怯姐,故而也不算十分费力。怀慕二人见她们自己走得平稳,也就不碍着她们话,只远远跟在后头。
董余望着前头青罗的身影,迟疑一刻仍是对怀慕道,“世子,世子妃举止轻捷,并不像是养在闺中不曾出门的姐,这只怕,有些什么缘故吧?”怀慕问道,“你的意思是,或者她是哪一边派来的什么人,甚至是刺客一类?”董余忙道,“岂敢,我只是觉得世子妃行动间不似娇生惯养,更颇有见识,不像是足不出户不谙世事的深闺女子,故而心里疑惑罢了。”怀慕沉吟道,“我素日看来,她举止言谈倒的确是公侯王府的做派,不是世代簪缨的大族浸润,是断断出不来的。至于这气度见识,想来以南安王府这样的门第出身,或者也与其他寻常富贵人家的姐不同一些。至于这行动便捷——”到此处,怀慕也不知再些什么,如何解释,倒是董余轻声解释,“或者以世子妃这样的性格,以前阵子所见苏世子的举动,也不似那些拘谨于礼教的人家,与世子妃也像是兄妹情深,想来时常也会带着世子妃到处逛去,也不奇怪。”怀慕笑着望了他一眼,“你倒是奇怪,先前疑惑的是你,如今这话的也是你。”董余笑道,“世子,我怎么看这不要紧,关键在于世子。我记得世子在新婚的时候,是不愿意相信世子妃的,如今,倒像是变了个样子。”怀慕慢慢道,“这些日子倚檀瞧着她,并没有什么异动,也算是定了定心。何况既然暗影也没有查出什么来,也就先当做没什么就是了。”董余淡淡道,“世子以前的脾性,是再没确定可信任之前,是防着十分的,如今性子倒是转了。”怀慕自然知道董余是提醒自己,也不答话,只往前走,董余也不再追问,沉默地跟着他往前去。
前头青罗和怀蓉自然也着话,只是青罗和怀蓉这些日子也并未怎么谈心,唯一一次便是前夜怀蓉冒雨而来,的都是权谋之事,与寻常儿女之间譬如和怀蕊之间的谈话大不相同。更何况到底,怀蓉也算是有所芥蒂的,到底不是自己,她也不会卷进这样的是非里头去。青罗也不知和她什么好,只好问道,“二妹妹常年住在山里,可有哪里觉得不惯么?怀蓉淡淡道,“也没什么不惯的,山里头清净,不是外头能比的。何况就是有什么不足的,这么些年也惯了。”青罗头道,“妹妹的很是,人若是能随遇而安,也是一种福气。”怀蓉听出她言语中的劝安慰,回望了她一眼,笑道,“嫂嫂是不是也是如此?如今嫁到我们上官家来,对姐姐而言,是心甘情愿,还是只是随遇而安呢?”怀蓉这话问的犀利,青罗怔了怔,笑道,“妹妹这话问的奇怪,如今既然已经尘埃落定,这些事情又何必再?何况妹妹也瞧见,不管我是怎样嫁过来,为何嫁过来,如今我和你二哥哥既然已经有了白首之约,也算是相濡以沫,相扶相依,这一生,也就是如此了,自然也是心甘情愿了。”
怀慕虽然离了数十步远,然而耳力极好,青罗这些话也一字不落地听在心里。那十二个字听上去如同惊雷一般,白首之约,相濡以沫,相扶相依。怀慕心里苦笑,不知青罗这句话的时候,有几分真心呢?还是只是拉拢怀蓉的面上的言辞。相濡以沫,相扶相依,或者还是真的,两条涸辙之鱼,也只能如此。然而白首之约一句,真的刺到了他的心里。白首之约,不过是寻常人皆的话,只要是夫妻,皆当得起这几个字的。然而所有这些相濡以沫,最后并不是为了白首之约,而只是为了能不同白首,如此听来,多么讽刺。
山中的雨仍然细细密密,罗织着这个世界的一切,把这空山中唯一的四个人缠绕在一处。山中的雾气渐起,四周深深浅浅的翠色都罩上了一层纱,越来越远。怀慕和董余见状,忙加快了脚步跟上去,山路越行越窄,只容得下一人,为着稳妥,怀慕率先而行,身后跟着青罗、怀蓉,董余跟在后面,再往后才是绯玉和随行的众子们。唯一看得清楚的,只有脚下的青石阶,石阶之间的浅草,和身前人的脚步。而前路,没有人看得清楚,那些雾霭流岚里头,隐匿了多少生机或者危险,又有谁能看的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