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慕正自出神,侍书忽然走进来道,“二爷,二奶奶,二姐来了。”两人都是抬头一惊,怀蓉明日便要上山去了,此时冒雨而来,却是为了什么?怀慕问道,“是二姑娘一个,还有谁吗?”侍书摇头道,“再没有旁人了,连个丫头也没带着,自己披着一件蓑衣提着一盏灯笼就进来了。我叫她在吹梦轩里头等,二姐不肯,现在就在外间呢。”怀慕和青罗相对一望,怀慕便头道,“我知道了,我们这就出去。你去沏三杯茶来,沏好了搁在那里,你们就都出去。”侍书头就下去了。怀慕和青罗忙相携往外间去。
怀蓉此时果然一个人立在外间,一身蓑衣已经脱下挂在廊下,一双防水的木屐也搁在外头,身上穿的也极不显眼,一身家常的云灰色,倒像是她往日里常穿的颜色。虽然简素,那眼中的神色、面上的神情青罗一望即知,和那一日在闻香擎艳艳惊四座的女子没有分毫差别。此时侍书端着茶盘进来,默不作声地奉上三盏茶来,一语不发就退下去了。青罗对怀蓉含笑道,“妹妹冒雨而来,请坐,喝杯热茶驱驱寒气。”怀蓉顺势就坐下,喝了一口茶道,“嫂嫂的很是,如今虽才是七月里,天气还是闷热,只是这秋来风雨已经是注定的事情了,还是嫂嫂思虑周全,早早备下热茶,方能有备无患。”
青罗见她语下颇有深意,心理反复忖度她来此处的意思,就笑道,“妹妹的很是。只是妹妹冰雪聪明,自然也知道有备无患的道理。只是这秋雨缠绵,若是一味耽搁了,只恐夜长梦多,妹妹有什么话,还是直的好。”怀蓉打量了青罗半晌,忽然对怀慕笑道,“二哥哥,你与大哥相持这么多年,赢得的最大的一件筹码,便是二嫂嫂了。可惜云姨聪明一世,到底输在这上头。”怀慕淡淡一笑,也不话。怀蓉续道,“既然嫂子心理有数,我也就明了。我想和哥哥嫂子做个约定。”着目光一亮,往二人面上一轮,“我母亲前几日受得无妄之灾,我想二哥哥二嫂嫂也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青罗恳切道,“郑姨娘的事情,我们的确是有推脱不了的责任,也实在是无力援手,妹妹不要见怪。”怀蓉笑道,“我自然不会见怪,见怪也无用。母亲常二奶奶是个良善之人,如今我就信她一次。只是这一回二嫂嫂是有心也罢,无力也罢,如今我也管不得这许多,也无心去管。”着直视青罗双目,“先时二嫂嫂对我母女所求,我无有不允,但凡我能力所及,无不竭尽全力,从此与哥哥嫂嫂荣辱与共。只求哥哥嫂嫂能替我照拂母亲,日后再有今日之事,不要再无力的话,怀蓉所的照拂,不是一时之事,而是无论何时,只要我母亲还在一日,都要维护她的平安尊贵,不能叫任何人轻侮了她去,怀蓉只有这一个要求,不知哥哥嫂嫂能不能接受?”
怀慕青罗对望一眼,怀慕颌首道,“妹妹既然的这样直接,我也不必拐弯抹角。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妹妹既然能从父王那里救了姨娘,自然有自己的能力手段,又何须跟着我们来冒这样的险呢?”怀蓉面上凄然一笑,“哥哥糊涂了,我在这府中是什么人,哥哥心里该有数。如今能救她一次,已经是我的运气,哪里能承望始终如此。再者,就算我如今能做到,迟早我也是要嫁到别处的,母亲断不能许我陪着她一世,就算我陪着,老姑娘又有什么分量?等我离了这里,又有谁会顾惜她呢?所以,我必须为母亲留一条后路,如今我看来,只有哥哥嫂嫂,能帮我,也愿意帮我这个忙。”
怀蓉起身,轻轻走到怀慕悬在壁上的那一把猗兰前面,琴下头供着几朵荷花,犹自带着几滴雨水。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发出微微的声响,“二哥哥这一支猗兰,我记得是你四海游学的时候,无意间得的,一直很是珍爱。二哥哥自然知道,琴为心声的道理,如今得了二嫂嫂,自然是得了知音了。二嫂嫂,前几日在荷风鸳浦,我心里的意思,你都是明白的。如今这屋里供着的,已经是今夏最后一陇荷花了吧。供在屋子里,不论外头风雨交加,总能得几日的明媚鲜艳,不似外头的那些,如今秋雨渐起,都只有红销香断的日子。与其在风雨里头任人摧折被人遗忘,倒不如拼了这一身的颜色芬芳,求一个轰轰烈烈也就罢了。”
青罗叹了口气,“妹妹那一日的雨中孤莲,虽是孤单寂寞,却也不失气节,虽有风雨肆虐,却自有一分傲然超脱,总是狂风摧折,也并没有折腰,反而是逍遥其上。荷花之美,本就是出淤泥而不染,超脱世外的清净,怎么如今,妹妹竟愿意攀折手中了么?”怀蓉笑道,“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然而嫂嫂,荷花虽然清洁,然而终究是人世之外的仙葩,这池塘泥淖,比人世污浊,要干净的多了。菡萏自能不如金盆求一个自在,我却不能。何况,你我本就是这金盆里的花金笼里的鸟,嫂嫂自问,自己可真的有过片刻的自在清净么?不过都是为着这一口气,不得已挣扎罢了,纵然自己沉沦,也不愿叫别人践踏下去。”
青罗自知怀蓉的句句是真,自己何尝不是如此?纵使求的是与世无争的自在,到底还是身不由己。只是心中究竟不忍地,最后道,“二妹妹,你的句句在理,我也驳不得,我心里头,自然也希望妹妹和我一条心的,只是终究还是请妹妹想清楚。有句话我不得不,姨娘当日不愿应允我,就是因为怕耽误了妹妹前程,不愿妹妹跟着我们冒险。我最后问妹妹一句,如今妹妹这样,岂不是辜负了姨娘的一番心意么?”怀蓉轻轻笑了,“母亲嫂嫂是好人,果然没有看错,嫂嫂能这样的话,怀蓉感念不尽,更是放心将母亲交托给嫂嫂了。”着面色一凝,“母亲的决定,自然是为着我好,只是为人子女者,岂能眼看着母亲被人踩在脚下践踏,只顾着自己的尊荣平安?母亲这一生的牵挂只有我一个,我又怎么能眼见母亲苟延残喘地过一生?若是没有机会就罢了,如今既然有,我就要让母亲活的有尊严,活的平安喜乐,再不要她被人欺凌践踏。至于我自己,不过是冒险而已,赌赢了,我和母亲一生都要比现在好许多,就算赌输了,母亲也不会比今日更惨更落魄,至于我,愿意赌这一次,也不愿这样卑贱地活着。”
怀蓉的话字字都敲进了怀慕的心里,而青罗心里也是震动。郑姨娘对她的情感自然是感动,然而身为女儿,愿意为母亲如此,自己又有什么好的呢?半晌,青罗只问道,“姨娘可知道妹妹的心思?”怀蓉面色微微一变,摇头道,“还请嫂嫂帮这个忙,莫要让母亲知道,我今日也是悄悄儿来的,叫母亲知道了,她不知要忧心成怎样。”怀慕头道,“母子之间的情分,自然是最深的。”怀蓉笑道,“二哥哥是父王嫡子,母妃虽然过世的早,却一直的父王宠眷,哥哥哪里知道我们这些人的苦楚。”怀慕轻轻一笑,“妹妹,这世上的事情,都是各有各的难处。”
怀蓉道,“如今我该的也都了,哥哥嫂嫂给我个准话儿吧,你们到底肯是不肯?”怀慕笑道,“求之不得。”怀蓉头道,“既然这样,我也就心定了。哥哥嫂嫂想叫我做的事情,我心里也有数,哥哥等着就是了。”
怀蓉着就走到廊下,将来时的木屐换上,又披上那一身蓑衣,抬头望了望窗外头风雨中仍旧轻摇的那一只题着“怀莲”二字的灯笼,“世间多风雨,哥哥院子里这一盏灯的奇巧,倒是多了许多情味。如此,妹妹夜雨前行,心里也多了几分安定了。”青罗走上去,将自己屋里的一盏玻璃绣球灯递过去,道,“妹妹还是自己珍重,如今一日就冷似一日了,还是多照着些路,也要穿的和暖些才是。”怀蓉头道,“嫂嫂放心。”着就接过灯,自顾执了伞出去,轻声道,“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不管是怎样,我只当是闲庭信步罢了。哥哥嫂嫂歇着吧,明日就不来辞别了,总有再相见的日子。”
怀慕和青罗目送着怀蓉就那么出去了,身影在夜雨里笼着一团微光,更显得孤清。怀慕心里也颇不是滋味,本来这是他求之不得的,如今不费吹灰之力就到手了,心里却一片苦涩。尽管这世上人人皆有所求,所做的也都是自愿,然而此时瞧着她,步态翩然,却像是一枝菡萏,轻轻地;落入泥淖里头去了。本来出淤泥不染的一朵世外仙葩,从此也是人间富贵花了。或者,这王府,这人世本就是如此,不许人如此洁净的。她与自己原来都是一样,同根而生的兄妹骨肉,或者也就理所当然是这样的命数。自己兄妹这些人,不过都是这世间的浮游,尽管殊途,却到底是同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