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青罗的表现并不让他觉得惊讶。他相信以怀慕的能耐,让青罗对他倾心是简单的,就像自己当初一样。然而真看见那个女子眼中的光彩的时候,他忽然觉得痛苦了。他看得出她眼里掩饰的极好的算计,和未掩饰干净的牵挂。她的心里对怀慕是真诚的,他感觉得出。他嫉妒怀慕,至少在此时此刻还有人愿意为他如此,而他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剩下了。或者有一天,他们之间的谎言也会被撕开,这个今夜光芒动人的女子,或者会和芳宜一样凋零,到那一日,他的儿子会如何?他已经看得出,怀慕对青罗,其实也是一样的,即使他或者自己不愿意承认。怀慕用恩爱掩饰疏离,然而在那隐藏起来的疏离之下,还有埋藏更深的如同岩浆一样的澎湃。他瞒不过自己,他什么都看得清。他会和自己一样陷进这样空虚的境地里,为自己今日的**今日的选择付出代价。到那一日,或者他们父子又回到曾经那样,互相理解,没有芥蒂,因为他们的血统决定了他们必然会殊途同归。他的儿子还活着,他已经死去了。然而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
上官启和柳芳和都不再话。这一夜,他们收敛起彼此尖锐的敌意,都陷进一种情绪里头。这情绪是完满时候的缺失,乍一看过去似乎没什么,只是一旦被想起、被提及,就会慢慢地腐蚀整颗心,周而复始。他们从没有感觉到彼此离得这么近过,虽然他们只了一句话,然而彼此却都是懂得的。他们其实都是不幸的人,他们的生活已经是一潭死水,不论装成怎样,也再不会有半漪澜。他们的人生都已经埋葬了,被自己,被别人。这么些年,他们彼此的折磨忍受,其实不过是给自己寻找存在的理由,他们是彼此生命里与过去联系的纽带,是曾经活过的证据。他们彼此连通向久远的被血光模糊的光阴,即使痛苦,也时常通过另一个人往回看,因为他们的现在其实都已经一无所有。
夜已经深了,满月中天,更显得皎洁明亮。怀慕风尘仆仆地回到永慕堂的时候,发现这些日子都宁静地异常的永慕堂异乎寻常的热闹,几乎是慌乱。从大门进来一直走到怀莲筑,他都看见丫头们来回奔忙,进进出出,却又不知为了什么。所有人在见到他的时候都匆忙躲开。他心里疑惑,急切地走进里屋,却见倚檀、侍书、砚香、翠墨四个人都在,在屋子里头团团转,面色焦急,见他进来,侍书忙上前道,“二爷,二奶奶不见了。”怀慕一怔,今夜是中秋夜,自然是阖府里有家宴的,自己一路进来见子老嬷嬷们都已经回家过节去了,没听有什么异常,怎么青罗会忽然不见了?正欲再问,倚檀道,“先前筵席散了的时候,二奶奶要往三姑娘屋里坐坐,我们见二爷没回来,想来是一个人无趣就去话,也就都没跟着。这会子天晚了,二奶奶还不回来,我们就着了急,往三姑娘那里寻,三姑娘却二奶奶根本没往她哪里去。我们这会子满府满园子里头里都找着呢,只是这事情又不宜声张,又不敢大张旗鼓的找,分外麻烦。”
怀慕蹙一蹙眉,“怎么你们一起走的都不知道么?”倚檀忙道,“今日酒席摆在弄月听弦馆,二爷您是知道的,只有船来回能接。方才闹哄哄的一群人,主子们都坐了好几条船,三姑娘也不晓得咱们奶奶和谁一起走的,竟是不知道。我们也想过是不是二奶奶一个人在岛上呢,只是这会子船娘都回去了,沉璧岛的浮桥又断了,竟是上不去。如今也不好一处一处去问,又不好惊动了外头,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怀慕道,“你们别急,想必是困在岛上的,不妨事,我去瞧一瞧就是了。”
抬脚正要出去,突然瞧见桌子上头两碟心,盛在精致的碟子里头,极为熟悉的颜色,青白如玉,那一缕香气更是自己久违的熟悉。莲香红菱白玉糕,绿菊莲子藕香酥,这两样子,自己年年都叫厨房做,却知道早不是当初的样子。然而今天的两碟子,看着却无比熟悉,好像那香味推来了记忆的门。中秋佳节,最熟悉的那一眷恋。怀慕轻轻拈起一块,浅浅尝了一口,那味道熟悉而陌生。“谁做的?”砚香笑道,“二奶奶做的,忙了好一会子呢,连那莲花瓣都亏得二奶奶,不知从什么地方竟弄来了新鲜的,很是费了心思的。二奶奶这还是第一次做糕,实在是不容易。二奶奶留给二爷,特特儿带到晚宴上去,可惜二爷却没去,还叫婉主子瞧见笑话了好一会子呢。”怀慕头,其实他早就猜到了这个答案。尝起来味道不过尔尔,只是青罗自然是没有碰过这些的,第一次做成这样也是不容易了。然而那唯一的一与往昔重叠的东西,却是真正触到了他的心。她是知道的,知道他心里的眷恋,知道那一抹莲香。
“二奶奶是单做了这一份么?”怀慕又吃了一口,静静地问。砚香笑道,“这倒不是,二奶奶叫我们列了各人喜欢的东西,依样都做了的。今晚上各主子都夸我们奶奶,连太妃都遣了人下山来好,赏了咱们奶奶一串佛珠呢。”着就把那张花笺递过去。怀慕仔细地瞧了瞧,无声地笑起来。青罗是个聪明的女子,他早就知道。这样的心意应着这样的日子这样风俗,无处不妥帖无人不周全,实在没有人能什么不字。在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想到了所有人,为他铺平了路,甚至连祖母都有了反应,想必也去了几分疑心。不用他什么,她就把事情做得这么漂亮,他不是不感激的。然而这两碟子糕却是不同的,那里头似乎没有什么功利的理由,只是在这样的日子,给他做了两碟心。多少年了,这样的味道都没有再尝到了,因为再也没有人,会为他做这样的心。而今日,他风尘满身的回来,他逃开她回来,却有这样的结果等着他。
怀慕想了想,取过一个的食盒儿,把两样心仔细搁进去,便要出去。走到门口回过身来道,“你们先歇着吧,我自然能找到的,就带回来。你们如今这样急三火四灯火通明的,岂不是更容易叫旁人看见,出去还不知成个什么话。”倚檀等一想,既然是怀慕去找,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妥的,也就放心去睡了。
怀慕从侧门出去,一路就往芳草渡走。园子里头静极了,水天一色,月光倒是极好的。到了渡口,只见那一棵巨大的黄桷树,被月光蒙上一层轻柔的银光,显得神圣而温柔。舟的轮廓也清晰,却愈发映衬出空无一人来。渡口被月光照的明净,洋溢着一波一波浅银色的光,重叠着飘向更远的地方去了,成为一道光的河流。湖水和天空都是墨蓝,连接在了一起,无穷无尽没有边际,只有这一道光的河流分外明晰,像是要通往另一个世界。怀慕撑出一叶舟,沿着这一道光往前滑去。这样的月夜里,他和这一叶轻舟好像在漂浮,漂浮在不知何来不知何网的洪荒宇宙之中。那一道最虚幻不过的光反倒成了最实的东西,成了唯一的依凭和指引,引着他通到彼岸去。
沉璧岛的月色,却又是不同了。似乎湖水到了这附近也安静下来,几乎没有风浪.那一轮明月完满地映在澄净的水面上,静影沉璧,便是如此景象了。沉璧岛越来越近,怀慕有一种别样的感觉,知道青罗必然在那里。舟靠近水面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她,倚在水榭边的美人靠上头,斜斜坐着,却风姿绰约。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身上,勾出清清冷冷的边缘,把她的身影朦胧了,是一朵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室外仙葩,像是要凌波飞去的仙子,回归月宫的广寒幽客。他目力极好,看的清楚她的神色,有凭虚凌风的潇洒,也有飘渺孤鸿的寂寞,仿佛是高处不胜寒,随时就要消失了。虽然没有风,她的衣袖却似乎无风自动,如同转瞬逝去的蝶影,叫他情不自禁想要抓住。
而岸上的青罗此时也已经看见了怀慕。怀慕的身影逆着光,月亮高悬在他的背后,勾画出一个清晰的身影,卓然立在舟之上,身形朗朗,足下是一夜扁舟,激荡起几水波,晃动起原本平静的月色,流淌出无限延展的光的波纹。踏月而来的男子似乎凌驾在世界之上,像是彼岸来迎接她往另一个世界的使者。这样的场景似乎是熟悉的,然而分明没有见过,恍然大悟,昔日在落阳峡听得那个老翁所的场景,那个定云江无边晚霞中的画面,其实与此时是极为相似的。越来越近的这个人,即使没有拔剑而歌,然而那种凌驾苍生的气势,却是分毫没有减弱的。她没有见过那一日让世人倾倒、江霞失色的怀慕,却有幸在这个月夜,独独一个人看见了这样的场景,月色清冷不比霞光璀璨,而这个人此时也安静沉着。那些传中的豪气干云似乎也淡了,更多了几分温柔静默。怀慕似乎是强大而无懈可击的,尽管处境艰难,却仍旧掩盖不住那朗朗的光华,然而他也有自己的脆弱,那是他的命门,见过的人屈指可数,而相识未久的她,却似乎是见得惯了,或者这就是奇妙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