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初时分,盛筵开席。楼前第一重玉台长五丈,正设主席,世子与公主并立,两侧略下是南安王世子与迎亲史董余大人的席位。此时永靖王世子上官怀慕束墨玉冠着玄色仪服端立于台上,衣饰精雅,气度高华,面带笑容,眼里的神色却是莫测。迎亲史侍立一侧,只待送嫁的南安王世子引涵宁公主至最高台上。
此时苏衡正引着青罗慢慢登台。杜鹃乃是西疆名花,又正是花开时节,白玉阶两侧俱铺陈绵延不绝,五色斑斓,更夹着两列灯烛,向离天宇最近的地方延伸开去。二人身后是众人仪仗,远远随着,都走得极慢。青罗长长的裙裾曳地,扶着苏衡的手一步一步踏上玉阶,步履沉稳仪态万千。苏衡却仍是一身青衣,只在束发的白玉冠与衣角的螭龙纹略显身份,那一支玉笛仍是斜斜挂着,带着不羁的意味。
踏过一重一重的花海烛光,二人登上最高的一重玉台时,正是日沉月升的时辰。云霞未散,皓月将出,东天清冷而西天明艳。青罗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一定神略一注目,头是落阳楼翘角飞檐的优雅剪影,足下是绵延的花海与烛光,极目所至,是金灿灿的江水,富丽的楼船和天边的落日和明月。而眼前,眼前是玄衣玉冠的男子,瞧着极是俊朗,只是那一莫测的笑意叫人心惊。四围都是陌生的人,连侍书翠墨都只远远随在身后。而身边唯一熟悉的人却瞧不见,只有那一丝晚梅的香味,若有若无的。青罗正出着神,那一直扶着她的力量却突然消失了,心蓦地一跳,不自禁地侧脸望过去,只见苏衡略整整衣衫,与对面的人一礼,分明是仪态完美的举止,却带着一不易察觉的轻狂。青罗心里叹了口气,却也只是默默地一礼。
对面的上官怀慕也正打量着这二人。是不在意,他也曾经多次揣度过未婚妻子的模样,不外乎两种,若是真的公主,自然是雍容而骄矜的,若不是,也不过是着公主名号的妖艳美人。直至朝廷送了画像来,那画中女子珠围翠绕,妆容华丽,美是很美的,却也看不出神韵。何况意态由来画不成,这画师自然是一意求好,信不得的。如今画中人立在眼前,眉眼清晰倒是极熟悉的,可确信是同一人了。然而那神采风韵,是画中木泥雕塑样的美人比不得的。
烛光中的这个女子,叫人不由得印象深刻。虽是宏大的筵席,也未曾凤钗翟裙地按着公主的常用礼制着装,那通身的气派却是叫人过目不忘。只一身端庄而不失娇艳的妃色,那衣上的花样倒极是繁复,无数珍珠穿出的西番莲花纹样,一层一层开放,那珍珠的大也不同,最妙的是那珠子每一颗都莹莹生光,且随着花朵的开放明暗不同,并不耀眼只是柔润。风微动,那花朵便像是活的一般,在夜色中缓缓盛开。发髻正中攒着一朵纯金的西番莲花,再无别的装饰,只是那枝叶蔓蔓蜿蜒而出,扣在如云的发间。一枚夜明珠刚刚好垂在额上,就如花间滴落的晨露,映的眉眼清明。上官怀慕仔细瞧着这女子的容颜,也不上是天姿国色,只是那美带着雍容的大气沉静,也带着鲜活的明媚照人,既不像是深宫中沉闷的金丝鸟,却也不是乡野间的寻常燕雀。眉黛烟青,胭脂香软自不必多,一张脸上最动人的是那一双眼睛,初看如寒冰样冷彻清醒,却在珠光辉映下,流露出微微的惘然,叫人心生怜惜。
青罗却也在行礼抬眼的一瞬间细细打量了上官怀慕,自己未来的夫君。苏衡是温和而自在写意的,如淡淡的一轴山水,峰峦竞秀都藏在云深雾罩之中,远看去只是柔和的青翠宜人。而这个人却是不同的,像是一卷狂草,只那么简单的黑白两色,霸气与张狂都是毫不遮掩的,然而仔细看着,却又是笔法不乱,气度自持。眼睛像是深深的一滩水,在那笑意背后,还沉着更深的看不清的神色,倒像是也在审视着自己一般。青罗也就收敛了神色,默默垂首不语。
一时宾主落座,上官怀慕先起身举了玉杯,“公主不远千里而来,是怀慕之幸,西疆之幸。此杯中乃我西疆名酒断鸿,虽不比京中御酒佳酿名贵,亦别有风味,怀慕敬公主,愿公主满饮此杯,共祝止战息戈,太平万年。”青罗也起身举将杯中酒饮尽了,“愿长存玉帛,永结为好。”
在台下众人的眼中,真真是珠玉相辉,天成佳偶了。纷纷纳首而拜,山呼“太平万年,永结为好”。只是席上众人面上俱是雍容的笑,心思却是复杂的多了。
青罗虽是素来有些酒量,只是满饮一杯,也不免微微有了些酒意。身边的侍女趋步上前,又细细满上。这酒与来时在渡头沽得的那一壶略有不同,余韵更深远些。酒色如琥珀,映在琉璃杯里,在这烛火下摇曳着浓艳醉人的光。
怀慕又敬道,“苏世子千里送嫁,深明大义,我西疆上下俱感激不尽,怀慕自当善待公主,视如珠玉,以报世子之义。”苏衡倒像是在沉思什么,闻言一惊,只淡淡道,“家慈离世年久,幼妹少年失恃,家严难免多宠溺几分,故而家中姊妹是素来不理会什么规矩的。舍妹自幼心性便高,又不喜拘束,只盼世子不要约束太多才好。”上官怀慕本以为苏衡也要以什么家国大义的官样文章来回自己的话,却也没料到是这么一篇言辞,倒是真心关切了。这情意在这王室子弟之间倒是罕见,念起家中兄妹,倒不免慨叹一番,对面前二人多了几分亲近羡慕之情。想到如此兄妹情深,也免不了将自己亲妹妹送来此再顾及不到的所在,又生了几分怜悯。再仔细打量眼前丽人,气度超拔不俗,倒是远超乎自己的期望。只是这女子在自己心里的意义,不过是和亲的标志,本人是怎样,倒是不需放在心上。更何况这一路牵扯了朝廷、南安王府、和高逸川的实力,这女子的身家来历用心都未能揣测,自然也是断不能放在心上的。一时间心里诸般念头闪过,也只是殷勤劝酒。
酒过三巡,上官怀慕像是心情极好,霍然起身道,“有朋自远方来,怀慕愿为佳客一舞助兴。”语毕便自身后侍卫腰间抽出一柄剑来,纵身第二级的玉台上,洒然起舞。助兴的歌舞乍停,只留了鼓声喝着这剑舞,一声声的震在心坎上。那玉台越往上越是狭窄,这次一级虽也布置了百官席位,中间仍时有几丈见方空地,汉白玉的地面雕镂着绵延的水纹,中央浮凸着浅青色吉祥云纹,水云连绵,一眼望去似有秋水长天波涛汹涌之势。四围宴席满布着火红杜鹃,更是衬得这一处空阔简净。此时上官怀慕玄衣玉带,身姿风流,举止刚健,一柄长剑如秋水一痕,像是激起了这水云千幻,一人一剑任意来去,这世间的万物都仿佛被踏于足下。一时间台上众人,甚至远远望去的江上百姓,都看得呆了。
苏衡默然看了半晌,面上闪过激赏之意,忽地也跃至中心,也不取兵刃,只解了腰间玉笛,横笛而吹,吹得是一支踏莎行。踏莎行一曲本来多咏伤春离别,只是婉转低回,而他这一曲又是不同,少了几分女子缠绵情意,倒是显得悲怆苍茫。苏衡本身青衣萧萧,此刻横笛而立,如世外的孤鸿,翩然落在这水心沙洲上,与天地万物一齐呼吸。他悲悯的是这世间的一切离别与无奈,慨叹着这世间一切漂泊无依的宿命。
这悲凉瞬间将本来激越的鼓声止住,连上官怀慕的举手投足也渐渐慢下去,那如水绵延的剑光断了,可一转身一抬手的乍起的电光一闪,竟让人心头惊跳。合着鼓声而舞的他是这世界的王者,一举一动任情任意,此时那傲然的剑舞也带了几分悲壮,如易水萧萧边的壮士,踏着永不回头,永不磨灭的悲歌。
青罗这几月跋涉山川,历尽世事,闺中的娇怯渐渐地都被一腔豪情所代,此时被这笛声和剑舞震慑了心神,满心都是慷慨情绪,不禁曼声吟了几句。
从来昭君怨,千里踏莎行。
渺茫山河路,慷慨家国情。
月峡波光黯,阳关草色青。
妾身安社稷,世世享太平。
台下二人与众官员对此句都听得清楚,都不免为这女子胸怀之开阔击掌而叹,上官怀慕更是运了中气,高声又吟诵一遍,声音直传到江面上。西疆百姓对这公主本来便存着和平的祈望,此时听得此句,更是民心沸腾,那于多年战事中亡了儿女亲人的,更是热泪盈睫,甚至于痛哭失声的。
青罗本是一时心怀激荡,此时见众人如此,倒是不知所措了。正欲饮下一杯稍作遮掩,却又听得上官怀慕吟了几句相和。
佳人明如玉,千里踏莎行。
山河邈而远,君子义且情。
月峡花永好,阳关水长青。
同许三生誓,共享此太平。
青罗一听,这一首全然用的是自己的韵脚,却又把那一腔献身的悲壮平添了婉转情意,倒不是缔结盟约,像是倾诉衷肠似的。面上先是一红,又觉得不好,果然转眼去看苏衡的脸色,已是十分苦痛,虽是吟着欢欣的句子,那玉笛声里惆怅反倒更浓了。然而此时西疆臣民都沉浸在狂热的激动里,素日敬仰的英明少主,与这初初亮相便艳惊四座的高贵王姬,正如心里膜拜的神祇一般。加上王爷与准王妃诗词相和,一个深明大义,一个情意深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哪里能想到青罗和苏衡此时的心酸?只是众人更想不到,口中吟诵着深情诗句的上官怀慕,眼中却冷冷地把青罗的羞涩与惊惶,苏衡的苦痛惆怅与百姓的欢欣激动都瞧在了眼里。而冷眼而观的上官怀慕却也没有发觉,身侧另有一双眼睛,清晰地瞧见了他清醒冷峻得毫不见情爱的眼神。
月已中天,宴席将罢,众人都登了落阳楼头凭栏望月。十五的月自然是极好的,不同于玉峡关那一日的清冷,在这烛光如海、花团锦簇映衬下倒是应了花好月圆人长久的期盼,正是好兆头。只是这天边明月,一夕成环,夕夕都成玦,团圆的日子过了,日后是不是难免日益地惨淡憔悴下去?她深知自己与世子今日这一会面,怕是与十日后蓉城的婚礼一样地引人注目。这做给世间人瞧的锦绣成堆,女貌郎才,不过是欺骗,再好再美,也和那戏台子上的两情缱绻一般,卸了粉墨油彩,不过路人。往日里看戏,为戏里的一哭一笑颦眉感叹,戏散了,谁又在意戏子的情绪?而如今这画栋雕梁,也不过是华美些的戏台,这千里山河人间万姓,都是瞧这出戏的看客。自己,苏衡,乃至于上官怀慕,不过都是装饰精美的戏子。戏里的悲欢离合,到底不是戏子的世界。只是这世间众人只管瞧得欢喜,再不会有人挂心了。
好容易散了这一场盛会,青罗回到自己屋里,卸下一身珠翠华衣,随手用阶前折来的一枝杜鹃绾了发,倚在廊下赏月。此时夜已深沉,众人忙乱了一天也都歇下,倒是清净得很。这等盛宴礼仪繁杂,兼之有些人怕是在玉峡关见过侍书的,未免出了差错,澎涞特意吩咐,侍书翠墨都未跟着去。此时见姑娘回来,众人满口都是称赞仰慕,姑娘自己却只是默然坐着,也只好取了披风来与她披上,侍立于侧。青罗却开口道,“你们先歇下吧,我自己坐会子便好了。”二人知道姑娘的脾性违拗也无用,便自去歇息。
此时四周鸦雀无声,院中只有青罗一个。月洞边植着一棵极大的合欢树,夜间收敛了羽叶,被月光在白墙上石地上映出影子来,姗姗而动,旁的再没有什么动静,只是静谧。如今心里激昂情绪也都淡了,只觉得累。再细想想今夜初见的他日良人,容貌风度都是极好的,那潇洒疏狂的模样,倒真是像这阔朗山水间的人物,与京城脂粉堆里浸润久了的公子哥儿是大大不同。他应和自己那篇诗的时候,自己倒是真心惊动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接的要与她缔结三生之约,这话连苏衡都是从未过的。只是这三生之约,只是在共享太平这一个目的下的吧?细想想,他这话的时候,又有几分真心。她自己都能为了这家国粉墨登场,他又如何不会?未来的岁月那么长,她是求不得凤凰于飞和鸣铿锵了,只盼彼此为了这共享太平,相安到老罢了。
青罗只是瞧着那树影微动出神,竟没有发觉月洞门后立了一个人。
来的人的自然是苏衡。夜宴散去,他忍不住地来瞧她,却又在这门前止步不前。经了这一个夜晚,他爱的这个女子,就如同枝上最明丽的那朵花,忽的就开了。他的探春是他独赏的,山野间、回廊下的杜鹃花,明快而清新,细细散着清香,不是有心人品味,是不会懂得的。然而这门内的已经是青罗,犹如盛世里最艳的牡丹,缓缓舒放,艳惊四座,那香味雍容醇厚,叫所有人赞叹称羡。而攀折的那个人,不再是他。这一夜,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一对佳偶天成,上官怀慕的这一曲剑舞,二人诗词相和的这一段佳话,比如会是落阳峡新的传奇。然而他自己,暗夜里的玉笛飞声,那样悲怆苍茫的调子,原只是作为陪衬,衬出这佳人壮意,君子柔情。
他现在望着她,虽然是平日里相见的装束,可那眉宇间隐约的雍容已经叫他不能忘记,这一夜过去,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宜喜宜嗔的无忧少女,而是这个世间最高贵而遥远的存在。而这样的她,只会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对他许了相思情意,却又对另一个人许了永远的并肩守护。而那个人能对她许诺的三生盟约,不论真假,都是他自己无法给的。于是时至今日,他连跨出这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和仰望她的无数人一样,远远地望过去,折服于她的风采,转身去走自己的路。
驿站另一侧的另一所院中,上官怀慕与董余于月下对坐,手边只两盏淡茶。此时一身华服也都除去,两人瞧着不过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乘着雅兴月下清谈。只是一抹黑影悄然如烟的落在面前,低低地了几句,又瞬息不见,犹如这夜风一样轻。
“这倒是奇了。”良久,上官怀慕轻轻一笑。
“世子也不必多虑,这期间难没有隐衷,臣明日令暗影细细查访便是。”董余神色倒已经平稳,“只是我瞧世子也并没有意外的样子。”
上官怀慕只是把玩着手中的青瓷杯,神色似笑非笑,“伯平,你在玉峡关所见的女子非是画像中人,而是今日公主的侍婢,这我并不奇怪。这苏衡兄妹二人独独弃船走了山路,数月才回,想来也是为了躲避高逸川的追杀,这我也不奇怪。我唯一奇怪的,是这苏衡与苏青罗的关系。”
董余一惊,“臣晚间见苏世子与公主,倒真是兄妹情深。我本来还怀疑这公主是不是南安王之女,或者是某个不相干的、甚至是昌平王府安排的人假冒了来,可见这情状却又不像。世子以为?”
上官怀慕却冷笑一声,只吩咐,“高逸川与我父王结怨多年,这次更是派人截杀和亲队伍,这老匹夫心思狠毒,不得不防。只是这苏青罗,我还有诸多疑惑处,千万松懈不得。这一番截杀逃遁,或者是昌平王和南安王连手做了一出戏来也未可知,你和暗影还是细细查访,莫要疏漏了。”
董余颌首,“世子果然思虑周详。”又微微一笑道,“只是今夜看来,这涵宁公主倒真是气度不凡,与世子珠联璧合。不知今夜故事,又要让落阳峡添了游人几多?”
上官怀慕只是轻轻将手中清茶慢慢啜了一口,仰头望向天上月轮。“伯平,身为王室,总有自己的无奈。在我西疆万民眼前,我不得不做出这幅样子来,更何况——”着与董余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若没有这样能耐,哪里能在永靖王府安身立命?只是这涵宁公主,倒也真是唱做俱佳,连我的心里都被她那渺茫山河路,慷慨家国情激荡起来。”
“世子不信公主是真心?”
“我既然是假意,她又怎会是情真?”着将手中茶一饮而尽,“伯平,其实你心里哪里有分毫的信了?何必又每每来试探于我。”
董余诚挚道,“世子,作为臣下,我自然不愿世子耽于美色,误信他人。只是,云和,作为挚友,我自然希望你能夫妻和睦,得自己的一份幸福。所以我今日虽然不信,只盼有一天能深信不疑才好。”
上官怀慕大笑,“伯平,你又多久没有叫我云和了?”忽然又眉宇一冷,“只是伯平,连你也多年不唤我表字,世事艰难,幼时与你与仲平游戏山水的上官云和早就不在了,如今我,只是也只能是永靖王世子。上官云和的快意人生,此生再不敢奢求了!”
董余听到此处也只能一叹,世子虽是风光无限,实则也举步维艰。如今要娶这身份高贵又实在底细未明的女子,只怕虽然倾慕那风华绝世,也是不敢轻易付了一颗真心的。就连自己,不也是激赏中尽是疑惑么?只盼着岁月久了,是真是假都能分辨清楚才好。
西疆多高山大川,这蓉城却别具风味。北倚定云岭,绵延百里,是蓉城与定云江之间的天然屏障。南为水云泽,大湖泊棋布星罗,或是极南方一对双子高峰嵯峨峰上雪水所化成,或是地底泉眼涌出,相互融汇,清冽非常。东有重华山,明川出焉,西有苍华山,玉川出焉。两川于定云岭下相汇成桃源川,穿定云岭在落阳峡外汇入定云江,蓉城正筑于两川夹出的平旷原野之上。两川之间亦颇多溪流,穿城而过,桥流水,杨柳扶堤,蓉城之中几乎是江南风味了。桃源川正是东来队伍至蓉城必经之处。变化万端,或夹于两峰之间只余一线天,或于幽深山腹溶洞内蜿蜒而流,或霍然而开至落英烂漫人烟繁盛处。定云岭中山溪多汇入桃源川,寻水声而往,往往又是洞天别具。只是桃源川曲折多变,这高大楼船是万万无法通过的,众人便换了轻便舟。若是轻舟简从,也不过天便能到蓉城,只是青罗初到西疆,存着细赏风物的意思,倒也不必求速。何况公主出降陪嫁对象自然无数,船队浩浩荡荡排了开去,只怕且行且游缓缓十数天方能到。
十五月夜在落阳关的初会极尽奢华,如今一行人只是做出寻常富贵人家模样,衣衫仪仗都是从简。虽是舟,到底是不凡。外头瞧着倒也没什么,舱室倒是布置典雅,青罗瞧着倒是欢喜,尤其是几案上用浑圆的绿陶罐子密密簇着粉白的花朵,很是朴素清新。这一叶舟只有她和侍书翠墨住着,倒像是闺中光景。苏衡与上官怀慕的船在她前后,两翼是戍守的护卫,一切繁重对象都远远跟在后头。
上官怀慕与苏衡的船只在前后几丈,却是从不见他们。青罗每日里连侍卫也瞧不不见,只是看看山水临临字帖,与侍书翠墨闲话几句,倒是心情颇佳。
虽人间四月山中芳菲犹在,那夹岸的桃花皆已谢了。只是那山中满满是不知名的闲花野草,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织就锦缎样的山谷,一梯一梯慢慢向山上延伸而去,慢慢融汇到神秘莫测的暗绿色丛林里去了。鸟鸣的声音极近,不同于定云江上听见的听见的不住的猿声哀鸣,带着轻盈的调子,和山间吹起的竹笛一个声响。水中偶尔跳跃着游鱼,在船头激起清亮的水花。尖尖的船头偶尔拂过水面的芦苇水草,荡漾开青碧色的一波一波的浪。水中有一种名为紫荻的花,常常远远就开了一路。叶子是几近柔白的浅碧,花朵亭亭玉立密密簇簇地开着,像一场梦境,深深浅浅舒展开。那香气也是若有若无的,无处不在似的,仔细去寻,却又找不到了。青罗每每地摘下一把来,搁在船头,看着那丰盈的紫色,满满淡去了,干涸成半透明的一微光,随着风散去了。侍书心细如尘,将那风干的紫荻花细细研进了墨里,那墨汁里也有了那若有若无的香气。
白日里,青罗常常倚在船首,轻轻闭上眼睛,阳光从树叶间照下来,照在面上。身上一件装饰也无,披散着长发,只一袭白色的衣裙,偶然落上一柔和的浅紫色。也常常在舱里临字,常常是羲之的兰亭序,舒展而优雅,带着从容的洒脱。好像这一切忧虑,都在这世外桃源一样的溪谷里化去了。少不入川,原来是这样的情景,如斯温软的景物,原来是这样得引诱人沉醉下去。难怪这里叫桃源川呢,从尘世里来的人往这里来,可不是如同遁入了桃花源中么?仿佛远离了一切纷扰。可笑的是,自己因为战乱纷争而到来此地,却竟然寻到了这样的桃源幻境么?寻得桃源好避秦,若是能在这样的山水里一世,或者真能避开另自己痛苦的一切罢,不必想未来的归宿,感情,家族,宫廷,只简单地坐在这一叶舟里,在山水间寄了此生。
桃源川既是来往商贸必经的所在,每到山水开朗处,自然是客舍驿馆云集。青罗等为了不扰了百姓,每日清晨极早即起,晚间上岸,只在傍晚登岸时叫寻常人看见,也算是满足了众人瞧公主与世子的热情。一切行动都于寻常商贾无大不同,便宜行事,倒也落得清闲自在。夜间留宿的客栈倒也颇清雅,四周的街市也颇为热闹。夜间上官怀慕倒是常常邀了苏衡一起往外间逛一逛,只是青罗到底是未嫁女子,身份也贵重,倒是不便常出面了。只是在屋里听着外头的人声,和与苏衡结伴而行似乎也没有什么分别。长日不见,倒也能将心理的情绪都淡了,在每一个夜晚平静入梦,在每一个清晨,随意地披散着头发,在舟上微笑着徜徉。
侍书和翠墨这几日心里也爽快了好些,瞧着自己姑娘面上也有了笑,这样简单到无忧无虑的日子,叫她们也几乎忘了所有隐约的忧愁。翠墨本来年纪,倒也没什么,侍书心里倒是长长舒了一口气。自从玉晖峡走来一路,她对于姑娘的处境真真是感同身受了,心里总像是压着一块巨石一般,然而却也在这梦境一样的景色里悄悄儿融化了。只是侍书心细,心里却有些疑惑了。上官世子是来迎娶公主,却几乎不再露面,是未婚夫妻避着嫌疑,倒也罢了。只是前几月在定云江上时,苏世子每日里都伴在姑娘身边,如今却成日不见踪迹,倒是有些叫人捉摸不透。只是侍书也只是这么一想罢了,既然有这样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她也就跟着姑娘悠闲自在地这么过,研着幽香的墨,甚至跟着姑娘习字了。早些年姑娘在书法上有了兴致,给自己取了名字叫侍书,略些的唤了翠墨,那时姑娘道,这么伶俐的姑娘又叫了侍书翠墨这样名儿,若是识不得字倒是不衬了,就下了心思教自己二人识字。只是当年年纪,到底不上心,不过仗着聪慧机敏倒也算是识文断字了。如今侍书心思多了,每每听着姑娘口中念着诗书,心里倒是总觉得有所思似的,与时候光景大大不同,遂央着姑娘又再教自己。青罗见她难得有了心思,倒是欢喜,也就认真教起来,每每笑,“我们诗书姑娘如今倒也出息了,难不是第二个菱姑娘呢。”到此又想到黛玉如今不知生死,又唏嘘感慨一回。只是这一去千里,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也就不多想了。
这一日青罗正在舱里与侍书细细着簪花楷,翠墨手里拿着一食盒儿进来,笑道,“好姑娘,好姐姐,这是做什么,考状元也没如此用功的。姑娘也就罢了,侍书姐姐你这是要做女先生不成?”
青罗也不搁笔,只道,“你这鬼丫头,自己懒怠,辜负我的心思,还嚼你侍书姐姐的不是。她这样才好呢,我还有个伴儿。”
翠墨闻言故意背过身去,嗔道,“姑娘有了侍书姐姐就不要翠墨了不成?这书里文章倒是好,只怕是没有菱花糕、玉带糕、芙蓉糕、蜜枣糕与藕粉桂花糕罢?若是都去做了先生,这糕要谁来做与姑娘吃呢?”
翠墨年纪些,容貌本就娇俏,声音也娇软,这一串叽叽呱呱下来像是珠落玉盘似的清脆,倒是逗得二人都笑了。青罗搁下笔,就要戳她,“你这丫头真是鬼精灵,这一串得伶俐,我也唬一跳呢。好翠墨,我可是离不得你,虽然你侍书姐姐是个好的,我心里更疼你呢。你若是不给我做这些了,我可找谁去呢?”
侍书听着也道,“姑娘心里偏疼翠墨呢。只是姑娘你可不知道,哪回子那心没有一半进了这蹄子肚子里去了?还打量着我和姑娘不知道,在这里做好人情呢!”
翠墨听着倒是脸红了,“好姐姐,当着姑娘的面儿,你怎么——”着却是一笑,“不过好姐姐,这回你可错了,这一盒子呀,是澎涞先生特特给姑娘送来的呢。”
青罗心里倒是惊诧,“澎涞?是那个总闷闷地不话的那个书生吧?面色总冷冷地,倒是不晓得想的是什么。只是他做什么要巴巴儿送我心?”
翠墨回到,“姑娘不信?澎涞先生此时还在外头候着呢。只是姑娘要问澎涞先生的事儿,倒是问侍书姐姐的好。姑娘不在的时候,先生倒是常和姐姐在一处呢。”
侍书听了这话面色倒是一黯,正欲什么,却听青罗道,“侍书,你把那食盒儿揭开,替我瞧瞧里面到底是什么精致心。”
侍书应了一声,走上前去,笑道,“姑娘,这食盒儿倒是做的精致,这茉莉花的花样儿,很有些功夫呢。”揭开之后细瞧,“这一个是相思糕呢,瞧着倒是比寻常的不同,这红豆一粒粒的当真鲜亮。”又揭开下一层,“呀,这个少见,我却知道,姑娘你过的。这有个雅号叫做明妃靥,这外头瞧着呀寻常不过,还有老大一抹黑芝麻做的记,这是毛延寿的那颗黑痣了,这里头娇红芬芳,倾国倾城的美人颜色呢。”又迟疑道,“只是这相思糕虽然是上等,到底是寻常心。这明妃靥却又太不寻常,不过是闺阁姐们做来消遣取乐的,外头难得见着。不知道这澎涞先生送这两样心来,是个什么意思呢?”
青罗却已经瞧得面色大变,茉莉花,相思糕,明妃靥,她怎会不懂呢。澎涞不过是告诉她,自己已是明妃之身,莫相思呵。只是不知道,这是澎涞的意思,还是苏衡的意思?若是澎涞的意思,这人的眼睛倒是亮毒,这样隐蔽都叫他知晓,不免心惊。若是苏衡的意思——她倒是有些感慨了。她以为他是懂的。这样的情缘,原是不能长久的。只是相思一事,哪里由得她自己呢?她自然知道这缘分是尽了,他们能有的,只是一路的山水相依,却求不得白首相伴。只是相思,怕是牵系一生了。若是当时她,或者他没有忘情,或者这相思也就静默地留在心里了。只是心动了,由不得自己。即使一切都太晚,即使他们只有那样短的相守。她以为他是懂的,知道彼此都把这相思当做一种光亮,即使立刻便转身走到黑暗里去,也能做这世界里执在手里的微亮灯光。可到今日,他竟然对自己莫言相思么?青罗宁愿相信,这是澎涞的意思。只是,罢了。谁的还不是一样?莫言相思,或者如此把话绝了,彼此才能解脱。
青罗微微沉吟,“好了,把这些都取出来搁着罢。翠墨,另外去取两块如意糕,用那个君子兰的碟子盛了给先生送回去,就那食盒我喜欢,就留着了。”如君所意,不论是谁的意,这或者是最好的结局。
翠墨正欲应了出去,侍书抢着道,“我去罢了。”着便出去了。
侍书刚出舱室,就看见船头上立着一个人,仍是一身云灰色的衣袍,一双瞧着平静无波,仔细看又像是带着冷然和嘲讽的眉眼,那样熟悉。瞧着她出来倒也不惊诧,只是淡笑着望着她。侍书恭恭敬敬行了礼,奉上手中的碟子,“公主另奴婢把这个交给先生。”澎涞随手接过,瞧了一眼,“公主当真冰雪聪明。”
侍书不解地瞧着他。澎涞只道,“侍书,你家公主的心思聪明,你还要多多习学着。”
侍书只是苦涩一笑,“公主自然是天上凤凰,我不过是寻常奴婢,哪里能与公主相比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侍书却并没有继续听下去,只是又躬身一礼,“侍书告退。这里是公主的座船,先生不便久留,这就不送了。”着便转身打起帘子进了船舱。
澎涞倒是微微一怔。侍书这些日子,倒像是有了很大的不同。自己这些年运筹帷幄,已经是南安王府第一谋士,天下事几乎都在股掌算计之中。唯独这个女人,每每出乎他的意料。起初见到的侍书,当真是寻常的婢女模样,虽然是大户人家出身,容貌风度都很是入眼,到底是青涩无知。只是这些日子经了生死,倒真是浸润出一种闺秀的气质了。只是这女子倒是常常叫自己惊讶,初时只觉得乖巧安静,只是到了紧要关头倒是颇有些勇气的,为了自己主子什么都肯去做的。时时又忽然生了一种受伤一样的傲气和愤怒,叫自己都有些措手不及了,竟忍不住的出言安慰。后来的她却又日复一日的枯萎了下去,像是没了生气的花朵。而近日一件,隐约透露出一股子温润的诗书光华,倒像是又活回来了。那样子与初见时唯唯诺诺的丫头大大不同,叫自己也不自觉多看几眼。只是这女人在他眼里,不过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可以随便拿来利用,铺平自己眼前的路。即使是公主,也不过是一样,何况婢女呢?就像是陪嫁的那一枝红珊瑚,瞧着好看,也不过赞叹一二句,连声可惜也未必肯,一样封进箱子里往西疆送去了。这多看的几眼,倒还不如不看罢了。
从递了东西之后,侍书却一直寻思着这一来一往的意思,只是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个究竟。晚间心里烦闷,青罗与翠墨都睡了,自己确实睡不着,索性披了衣衫在船头坐着。这夜间的桃源川又是一番情境。此时船队正从山腹里穿过,极大的山洞,黑黢黢的,只有船首一盏盏灯,照着水里有微晃的光和头悬吊的千奇百怪的钟乳石。四周都是极黯的,带着诡秘的调子,叫人觉得害怕。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吹笛,那声音初时带着凄苦,后来却平静了,饶是她不懂,也听得出安静恬淡的相思刻骨。侍书不由得听得入神了,好像这笛声响起来的时候,周围那些诡秘的影子好像都退却了,那种声音,倒像是能抚慰人心似的。只是那相思听得真切,却不知为谁而发?
侍书却不知道,此时船舱里的青罗,也听得入了神。别人
听不出,她却是知道的。这分明是子平的笛声,吹得是那一支寇准的那一支踏莎行。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春梅。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长空黯淡连芳草。
到得后来,反反复复只是那两句,密约沉沉,离情杳杳,反反复复的敲在心上,敲得人心都痛了。只是,既然都了莫言相思,何必再言相思?只是青罗心里,更伤怀的是那一句,倚楼无语欲**,长空黯淡连芳草,尽了她这一路的心酸。这笛声在这空阔的洞穴里,凭空带着三分悲怆,只是那曲中的相思,慢慢就静了。像是恬淡,却又深深刻进了心里。她突然就明白了,白日里对苏衡的怀疑,都不是真的。这曲中的情意,那样深刻而安然,可不就是她期许的么?真挚地交付了自己的一颗心,却又轻轻离去,甚至不需留下道别。青罗轻轻地笑了。这才是她的子平啊,他是懂她的。即使时常露出欲言又止的挽留神色,却又总是能保持沉默,什么也不。如果她只是贾探春,在韶华正好的时候遇上他,家世高贵,仪容不俗,更兼着幼年相遇,少年相许,该是怎样旖旎风光?只可惜,如今的自己,只能交付他贾探春的一切,可是属于苏青罗的路,她必须抛下他独自去走。
苏衡在自己的船上独自吹着笛,心绪倒是慢慢平静了。那一日在探春的院门前,整一夜,探春那样静静坐了一夜,他也就这样立了一夜。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他总想着,这样相见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只是那一夜之后,他却总也不敢再去她的船上看她了。他只是长日里远远地偷着望她。那样的探春,清澈娇俏的,宿昔不梳头,丝发垂两肩,真真是闺阁儿女的模样,叫人怜惜。叫他想起时候见她的样子,无忧无虑的姑娘,为了一枝花儿欢喜。他不敢涉足,害怕自己一出现,这样的梦境就碎了。只是苏衡却不知道,惊破了她的梦境的,并不是自己。这世界是由不得人做梦的,总有人逼着你去看着现实。他却也不知道,他的笛声,也成了她的梦境。
苏衡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却忽然听到身后淡淡的声音,“世子,你来尝尝,这如意糕,做的倒是有几分功夫的。”
苏衡转身一看,却是澎涞,倒笑了,“这倒奇了,你素日里不曾在这上头留心,怎么巴巴儿来我船上送这个?”着也就取过一块尝了尝,也不过是寻常手艺罢了,怎么你倒上了心?
“世子可不要瞧了,这可是公主赐予给下官的。”澎涞自袖中取出手巾,轻轻拭了拭手。
苏衡的面色疑惑,“如意糕?”又仔细一看那托盘,脸色就变了,“如君意?澎涞,你和探春什么了?”
澎涞倒是不慌不忙,“臣给公主献了一碟子相思糕,一碟子昭君靥,取一个茉莉花的食盒儿盛了。公主一喜欢,便赐了臣一碟子如意糕。”
苏衡只是略一思索,心下便雪亮似的,抓着玉笛的手指都白了,抑制不住心里的怒气,一下抓住澎涞正闲闲理着手巾的手,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怎么样?探春她——你告诉她这是谁的意思?”
难得见温和的苏衡这样急迫地连声问,手腕上传来沉重的压力,眼见泛起一圈青紫,却也只是平静道,“世子怎么如此紧张?公主都明白的意思,怎么世子你倒是不明白了?”
苏衡的的眼里满是愤怒,他禁不住地恨,他已经如此地退让隐忍,抛却了一切希望,只留了这脉脉无语的相思,他竟然也要斩断么?更可恨的是,他瞒了自己,去斩断了探春的希望,不知探春心里,是否以为是自己的意思?是否伤心?如君所愿,探春她借了这一碟子糕,传递了这样的一个意思,不知道心里有多苦。她是否会以为,在自己的家族和国家之后,连自己,也已经舍弃了她?她已经生活地如此不易,澎涞竟然忍心,再去如此灭绝了她心里的感情。
澎涞看见苏衡眼里的恨意,眼里微微露出一丝了然的神色,却又瞬间被那种几乎像是冷酷的平静所遮掩。他挣开了苏衡的手,退后一步,缓缓地跪下,抬眼瞧着他,开口话的声音也是平静到无情,“世子,您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如今正是紧要关头,有些话,即使世子是不愿听的,澎涞也不得不与世子。公主是您的妹妹苏青罗,不是贾探春。您心疼妹妹是好的,只是其中的度您也要清楚。”澎涞看苏衡像是想要什么的样子,也不理会,只是继续,“世子,有些话澎涞不必明,您心里自然明白。只是这其一,上官怀慕不是寻常人,十五夜宴,您与公主的神情,他都仔细看在眼里了。即便如今以为您是兄妹情深难以割舍,天长日久,您若再如此,只怕迟早会陷公主与险境。这其二,您这份情意,对您,对公主,都不是什么好事。一切已成定局,如此也不过是自苦而已。这其三,上官世子已是公主一世佳偶,也堪称人中龙凤,公主嫁与他,到底也不算委屈。若是世子您以这样的情意困住了公主,公主以后这一生,只怕都不会快活了。这其四,公主此来责任重大,万一有闪失,只怕西疆与朝廷再起刀兵。如今朝廷虽是厉兵秣马,到底这些年与这些藩王缠斗不休已是伤了元气,老王爷苦心十年也未能收拾了这些局面,永靖王态度强硬,若不是上官世子从中斡旋,岂能这么容易就议和了?到头来还是不得不送我朝公主千里和亲。这局面来之不易,这万一——世子,其中轻重缓急,澎涞以为您掂量得清楚。”
这一席话的虽缓,却一字字都的苏衡心里抽疼,再没有话好回了。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明白?只是这情意留在自己心里,总能自欺欺人到最后一刻,如今这旁观者条分缕析地得清楚,他的情意,或者只会害了她。只是,让他就这样将她留在这里,断了她的念想,对他何尝不是残忍呢?
澎涞见苏衡的神色,已经是心下明白,再往下,只是时间问题。以他对苏衡的了解,到底还是能理清形势轻重的。若苏衡只是儿女情长,他也不会如此效力。澎涞也就不再多话,起身告退了。
这日船行到一个极深的峡谷之间,两岸峭壁如削,上头一丝绿色也无,低处数丈却满满生了薛荔蘅芜之类香草,枝枝蔓蔓垂在水里,开着各色细碎的花,香气郁郁。虽然山势陡峭,中间一带清流却是流的极缓,青碧明澈,连垂在水中的翠色摇摇都瞧得清楚。两岸藤萝之间常有极细的山泉涌出来,在那丛生的藤萝间忽然闪烁一光,叮叮咚咚地又落到水中去了。
“姑娘瞧这里好不好?我听人,这里呀叫清凉谷,这还是春日里倒也没什么,是夏天避暑好的不得了呢。姑娘你瞧前头那一片河湾上那一所精致房舍,就是永靖王的别苑了。出了清凉谷,就要到蓉城了。往东折入明川到东华门的码头,再转向城里的芙蓉河,能直到王府门前呢。”青罗正用手去捞那垂在水中的一枝白芷,就听得翠墨在身后清清脆脆了这一通。青罗随着翠墨往前头看,就望见一片清凉屋舍,从水边到后头一层一层随着地势抬高,最后一重几乎是嵌进山崖里去了,远看着重重迭迭十分好看。最妙的得是,远远望去上头山崖上落下一线春雨似的水雾,却又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虹光,这缤纷的雨正巧落到那一所屋舍里头去了,像是神仙府邸。船走到近处抬头再去看,却又只看见闪烁的虹光,那雨已经融化在四周湿润的空气中去了。
青罗也不免赞叹,“这心思倒真是绝妙,也不知谁想出的这主意。在这里住着,倒像是世外高人了。”
翠墨笑道,“姑娘这话得倒是好笑,姑娘这一嫁过去,可不就是半个当家主母?以后想来这儿住,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青罗微笑,翠墨到底是心思单纯,“傻丫头,这房舍再好,哪里能和人比呢?”瞧翠墨一心还是回头去瞧那彩虹雨,遂摇摇头,“不过呀,这诸事不理,这也是你的福气呢。像你侍书姐姐,如今年岁大了,什么都懂了,倒是没你这般的欢喜。”
侍书也只是温和笑笑,也不多话,只把那绿陶瓮里的花都换了。细细碎碎的白色花,倒是还没有那叶子清香诱人,只是衬在那儿,倒也清新动人。
忽然下起了一阵朦胧的雨,丝丝缕缕的,在水面上皱起一微弱的如同锦缎纹理那样细密的痕迹。整个山谷里这样静谧,四下静谧无声,只有船夫摇橹的声响。欸乃一声山水绿,大抵就是这样的光景。只是这春末夏初的日子,这清凉谷到底是有些清冷了。
这春色将阑,莺声渐老。雨蒙人静,山水间的冷香沁人,也只是映衬着沉沉密约,杳杳离情。自己从故园千里而来,这一路苦涩也罢,甜蜜也罢,惊慌也罢,平静也罢,她经历了这么多,如今这一路也是要到尽头了。自古昭君怨,千里踏莎行。她看惯了长空黯淡连芳草,往后的日子,是否只是无尽的倚楼无语欲**?
只是既然已经有了决心,那么,以后无尽的日子,或者亦是一种全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