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敦煌的这一个清晨,却又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历经了千百年沧桑的这一座城,好像看惯了一切变数。当朝阳从大漠的尽头升起,火光已经渐渐熄灭,只有阳光在浩瀚无边的沙海上勾勒出金红色的一道曲线,如过去的每一个清晨一样壮阔而优美。早起的驼队已经出发,连续的人影在那一道曲线上头缀着,像是某种奇妙的韵律。这一场冲天大火,只留下晨曦中的袅袅余烟,和驼队路途上的新谈。
传承千年的敦煌王族与后来居上的昌平王高氏一族,历经了百年的战乱,却最终孕育了一个共同的血脉。这个早早出生的孩子,却显得十分成熟。经历了一个燃烧着诡谲烈火的长夜,用那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迎来了在朝阳升起的一刻。如同海水一样的湛蓝里泛出隐约的墨色,深邃而冷漠,墨色里头却又如同燃着一簇火焰。那是敦煌王族的眼睛,火焰在海水里燃烧的眼睛。而这个孩子的面貌,却与敦煌王族不同,倒像是父亲的柔和轮廓。孩子不哭也不闹,嘴角似乎有一丝笑意,眼睛却叫人觉得神秘莫测,似乎是望着眼前的人,却又似乎看着另一个世界。
高羽抱着自己唯一的一个孩子,心里却觉得空空荡荡的。看着孩子的眼睛,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妻子,与自己一起长大的玲珑,本该是怎样的一双眼睛。与最初的碧绿盈盈不同,与后来的沉黯深蓝也不同,那是火与水共同涌动的眼睛,叫人一眼望去,就沉溺其中。而他的孩子,这个刚刚出生就看的出与自己面貌相似的孩子,就有着这样的一双眼睛。而那个本该也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女子,却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过去的那一夜,高羽根本不敢去回想。入夜的时候,他就听见悬苑中传来的消息,他的孩子已经提前降临到了这世上。他心中一惊,却转而泛起一种狂喜,丢下手中的一切,就要去悬苑之中。那里有他的孩子,
还有他的妻子。自玲珑有了身孕,就独自迁去了悬苑中居住。最开始的时候,他只觉得震惊,甚至感到恐惧和愤怒。自己和玲珑,两个时代为仇敌的家族的热在一起,本就是一个背叛和错误,充满着嘲讽和血泪。这样一个孩子的出生,在高羽那一刻的心里,只是一个笑话。
更何况这个孩子的到来,本来也是一个意外的错误。他想,或者玲珑是想要敦煌王族的血脉流传下去,才允许甚至诱导了这个孩子的出生。那一日,直到今日他也不敢去回顾,不知那一日的种种,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幻境里玲珑的脸孔身影似有若无,那一双眼睛,似绿又蓝,忽明忽晦,他想要伸手触摸,触感却虚无,好像是火一样的热,又像是冰一样的冷。对这样模糊的记忆,他感到愤怒又厌憎,因为又一次,他成了玲珑手里的棋子。
然而随着这个孩子在玲珑的腹中日日长大,他的心思却又变了。随着玲珑隐居悬苑,他日益地感到思念。他想要看见她,看见她成为一个母亲之后,有了怎样的变化。那一双冷漠冰冷的蓝眼睛里头,会不会流露出往日自己熟悉的温柔?而他自己却近乡情怯,知她躲避着自己,却又不敢去靠近。他想要看见她,却又害怕看见她。
他总是想着,等孩子出生,也许一切都能够不同。等到他们二人为人父母,等融合了两个家族血脉的孩子出生,到了不得不再相见的那一日,不管过去有多少的恨与背叛,也许一切都能有一个新的开始那个时候,也许他能够渐渐忘了他的恨,只记得自己的妻子,是自己孩子的母亲。
他无数次地压抑着这样的冲动,无数次地告诉自己,他不应该如此,他与她之间,隔着世代冤仇,血海深恨,然而到底都是徒劳无功。他无法真的做到与她再无干系,死生不复相见,却又不能鼓足勇气出现在她的面前。他无数次地痛恨自己的软弱,痛恨自己竟然这样眷恋少年时候虚幻的温暖笑容,可却又终于屈从了这样的期盼。
那个时候他才明白,原来他的心里,一直渴望着原谅。他其实是自私的,她覆灭了他的家族,屠戮了他的父兄,然而在他心里,最要紧的竟然是她,而不是那些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在那些孤寂黑暗的岁月里头,是她陪伴着自己。他的亲人对他只有忽视和谋害,而她却真正拯救了他,将他推进了杏花飞舞的春日光明里头。比起失去亲人,他其实更害怕重新坠入黑暗和孤独。他所不能原谅的,只不过是因为害怕,怕那些年的相伴温柔,笑语盈盈,都只是一个骗局。
从昌平王的居室到悬苑,要经过漫长的路途。高羽一路飞奔,早已忘却了自己是这座城池高高在上的王者。那些礼仪尽数被抛在了脑后,他只是想要早一到达那个地方,去看一看他的孩子,他的妻子。悬苑里的花朵芬芳一路传来,那香气如酒,叫人迷醉。迎着这样的香气里头飞奔,好像又出现了无数幻象,杏花飞舞的少年岁月,并肩城头的婚礼,和那一个夜里耳边的呢喃。
路的尽头却没有飞花流泉。他看见怀蓉站在隐园的入口,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背后是连天的火焰,勾勒出飘拂的衣袖,也照亮了敦煌的夜空。那些香味被热气烘得愈发热烈,铺天盖地而来,一瞬之间耗尽了所有,又转瞬间消失,只剩下焦糊的气味。整座悬苑都在燃烧,就在怀蓉的背后,犹如天降的覆灭灾劫。
那一瞬间,他看清了怀蓉怀里的孩子。本该闭紧双眼的初生婴儿,却在那一瞬间睁开了眼睛,火光明亮,将孩子的眼睛映照得如暗夜寒星。那孩子看着自己,不知道是嘲笑还是同情。带着属于玲珑的温柔抚慰,也带着属于玲珑的平静冷漠。他在那一瞬间竟然往后退了一步,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