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檀道,“我知道二奶奶是可怜我一番心意,只是我早明白二奶奶的心思,如今我只愿二爷和奶奶都平安喜乐,我也就没有旁的奢望了,二奶奶也不必为了我这样。何况就算是二爷二奶奶也可怜我,我也是不愿意的。我私心里想着,若是心里有彼此,就算是不是夫妻,也是夫妻,若心里头没有,就算做了夫妻,也不是夫妻。二爷心里并没有倚檀,就算是倚檀跟了二爷,也不过是叫二爷、奶奶和自己都不好受罢了,何苦一处煎熬着呢?倚檀若是能看着二爷欢喜,也就于愿足矣了。既然二爷和奶奶在一处才觉得欢喜,我又怎么会不知天高地厚夹在中间呢?别二奶奶和二爷还有百年相守,就看咱们王爷就知道了。王爷对先王妃有情,纵然先王妃没了这些年,姨娘们还是一般夹在先王妃和王爷之间,又何尝有过一日欢喜?倚檀明白,虽然自古至今,一个男人能娶了许多女子,其实一个人心里头能记着的,不过只有一个罢了,剩下的,都是可怜之人,不过一生一世白担着夫妻之名,却从没有一日真正做过夫妻的。”
青罗没想到倚檀出这样的话,倒是触动了她的心思,也叹道,“你这话的极好,我平日只觉得你温顺知礼,却不知你竟能出这样的话来,倒叫我刮目相看。”青罗望着自己身边的这个女子,她对怀慕一往情深,却原来并没有奢求结发连理,只想默默守望,却又能在至为危急的时候,为他赴汤蹈火。青罗被这样的感情折服,对这个素来温默的女子心里生了亲近。青罗头道,“你的很是,妻妾或者不止一个,心里头的人,到底只能有一个罢了。若不是对一个人死了心,又怎么能真心对后来的人呢?若是有一日真移了心,倒不如就断了情罢了,也不必白白担着名儿,彼此煎熬纠缠。”
倚檀也沉默了。从中秋的那一日开始,倚檀就明白,自由相伴的世子,自己再也不是离他最近的那个人了。她将他放在心上那样多年,如主仆,兄妹,又有着另一种情意。她从没有想过要嫁给他做姨娘,她心里也知道,怀慕心里对娶身边跟着的丫头做姨娘的事情,本就是最抵触的。她也一直都知道,他的心里并没有自己这样的位置,他待她好,如兄弟姊妹,却并不珍爱。她知道他心上没有这样的人,她也略觉安慰,既然没有心上的人,不是她,似乎也就没有那么难捱。她只求做他最近、最信赖的那个人,她只想伴着他,守着他,为他尽自己的全部心力,这就足够了。
而如今,她仍旧放不下他,却知道连这最后的安慰,也是没有了的。过了这么多年,他终究是把一个人放在了心上那个危险的位置。眼见着世子对她慢慢的贴近,又疏远,却终究守在了一处。她也曾隐约恨过青罗,恨她怎么就以这样危险的身份,这样短的时间,占据了那个她自己这么多年也不敢奢求的位置,叫这个本不会为任何人动心的世子,为了她失了防范理智。她这半年以来,一直密切地关注着青罗,一开始是为了世子的命令,后来,娿为了自己心里隐隐的嫉妒、怨恨和不甘。她紧紧地盯着青罗,似乎想要抓出她什么不利的证据,叫世子彻底死了心,却慢慢地看见她对他的思念,如同密密织起的网,无处不在,连伺候在身边的自己也躲不开。
她看见青罗每日闲暇时候在窗下练字,那些字句自己看得分明,连青罗唇角那一种温柔笑意,也看得清楚明白。她看见青罗摩挲着贴身戴着的桃花佩,嗅着木匣子里头的萎了的芙蓉花。她看见那一日世子寄了一枝红梅先报归期,青罗神色里毫不遮掩的欢喜。她眼见着青罗为了怀慕的事情殚精竭虑,细细筹谋。倚檀及那日才明白,在自己还没有愿意承认的时候,其实就早已经知道青罗对怀慕的心意真挚了。直到昨夜,在杏花春雨亭外听见青罗远赴松城的时候,她才不得不承认这一。她自己一直不愿承认的,是青罗是值得怀慕把她放在心上的,仿佛只要她不值得,怀慕就还不是她的。到了这一刻不得不承认的时候,她自己也就真正死了心,倒是想通了。若是青罗也能把怀慕放在心上,若是她值得,若是她真能叫怀慕欢喜,或者这样的结局,也就是最好的了。而她自己,就这样守着他,守着他们,或者也是自己最好的结局了。
这一日虽然风云暗涌,面上瞧着倒是平静。知道的人装着不知道,不知道的人仍旧过着平安顺遂的日子,和每一个无忧无虑的日子没有什么分别。怀蓉这些日子身上好了些,精神也健旺许多,众姐妹便约好了每日午后一起往洗砚斋陪她话儿解闷。青罗也怀蓉那里略坐了一坐,姐妹们都在,见面自然了好些针线诗书的闲话,倒是热闹。青罗见怀蓉面色好了许多,心里也安慰。想着自己要离去,到底是不放心,等着众人前后走了,又坐着了好些体己话儿,这才出来。
青罗从洗砚斋往外走,心里忽然有了些伤感,自己此番一去,还不知能不能平安归来,这里的人虽然只在一处半年,却竟然也都牵挂了自己的心了。譬如怀蓉,譬如怀蕊,太妃,柳妃,甚至于宜园中朝夕相对的清琼、清玫、清珏、董徽这些人,似乎都成了自己牵挂的人。贾探春挣脱了曾经的一切牵挂来到了未知的这个地方,等这里成了已知,苏青罗却又已经结下了新的缘分。青罗心里忽然在想,自己这一去,会不会就和离家去国的时候一般,再也不会回返?而眼下的这些人,是不是也和自己京中曾经的亲人们一般,会偶然记起她呢?当日一去,众人还都知道自己要走,纷纷洒泪而别,而近日,自己却要无声无息得就消失了,如枝上悄然凋落的一朵白梅,化雪无痕。等到雪都化了,那下头的一切真实才会叫众人知晓,那时候才看见枝上的梅花,早已经只余空枝。或者这样也好,到了临别的时候,也和自己眷恋牵挂的日子一模一样,没有什么离愁别绪搅得不一样了。
晚间青罗回到飞蒙馆的时候,见侍书立在门前,对自己递过一个眼色,往门里努了努嘴。青罗见状走了进去,只见里头端正坐着一个人,正是秦氏。青罗倒不想她此时在这里,也就只笑道,“丫头们也太不知规矩,怎么婉姨坐在这里,也没有沏上茶来。”秦氏笑道,“二奶奶不必客气,如今我来二奶奶这里,就当是自己家里,不必这样客气。”青罗一笑,到底叫人上了茶,见秦氏神色,便又把伺候的丫头们都遣了出去,笑问道,“自我们姐妹都搬进了园子,到底和府里隔得远了,时气也不好,姨娘们便从来不往辈们屋里来的,怎么今日兴致这样好,走了这样远过来?”
秦氏喝了一口茶笑道,也不答话,只笑道,“二奶奶这里东西就是不一样,这茶味道倒是好,我倒是从没有尝过的,只怕不是西疆所出的吧。”青罗含笑头道,“前阵子家父家兄遣了人来,除了替兄长求亲之外,也给我送了些土仪来。姨娘们那里我也送了些去尝个新鲜,这一样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只是在家时候最惯了的,私心留了下来,今日倒叫姨娘笑话了。”秦氏笑道,“哪里好怪二奶奶,同感那么些东西,我们就白拿了那许多。起来二奶奶送的那些东西,我都舍不得用呢,真是京城中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精致。”
秦氏着又叹道,“不怨二奶奶心里珍爱这些东西,我如今每每收到家里叫人带了来的东西,也是觉得十分稀罕难得。真真是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了。”秦氏本来不过是自己心中感慨,却没想到青罗,一时回了神,忙笑道,“我不过是顺嘴儿了,二奶奶可不要多心。”青罗笑道,“我并没有多想什么,若是这样起来,我和姨娘也算是同病相怜了。”秦氏笑道,“只是二奶奶如今,倒是又要尝一尝那离别之苦了。起来,我也是为了此事来的。二奶奶才刚我怎么巴巴儿来了,知道二奶奶要远赴松城,我既然和二奶奶交了心,知道了,哪里有不来送一送的理。”
青罗见她这样,知道她也是知道的了。秦氏本就常跟着上官启,在这家里这些年,自然也有些耳目的,知道了也不奇怪。便笑道,“本是不告诉人知道的,姨娘既然知道了,就把这一盏茶,做了我的饯行之酒,我自然领了姨娘的情的。”秦氏笑道,“二奶奶既然这样,我就去姑且以茶代酒,往二奶奶能旗开得胜,不负众望。”青罗头道,“自然谢过婉姨的好意,只是这也不是易事。”秦氏头笑道,“我既然选了你,自然信你能达成你我心愿的。如今还没能尘埃落定,你若是有了什么闪失,我自然饶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