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渐渐长大,父亲日渐忙碌,与自己在一处的时候也就渐渐少了。而那个时候的自己,最是对世间万物都充满了好奇的时候,这位年少飞扬的舅父,就成了指引自己的那一个人。
与父亲的沉稳练达不同,这位四舅父的身上,有着自己最为倾慕的光彩。在自己的眼里,他比兄长更为博学多知,比父亲更为随性自在,比师尊更加亲切温和。怀慕记得那时候,自己视这个人如最辉煌的太阳,并且永不落日。
他深切羡慕着他,羡慕他仗剑千里,纵横天下的将军气概,羡慕他谈吐清雅,下笔生华的书生意气,更羡慕他无拘无束的自在,犹如风一样的自由。怀慕那时候只觉得自己毕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要做像四舅父这样的人,比起做一个和父亲一样日益深沉的王者,他更愿意成为这样的风。
再到后来,父亲要历练他,问他愿不愿意离开去外头游学,他心里雀跃,下决心离开蓉城,去更远的世界,自在无拘地于天地间来去。
那时候他还太,母亲对自己并不算放心,是四舅父对母亲,男儿就该如此,不能做金门玉户里无用的金丝鸟,这才放了自己去。他还记得那时候舅父和父母一起锦绣河边的渡头上送他,那时候四舅父眼中的光彩,照映出了还年幼无知的自己,和那个要自由无拘的梦想。
怀慕还记得他和自己,等他游学回来,认识了真正的人间冷暖,世间至理,就要带他到自己的军中去历练,还要带他认识许多世上真正的饱学之士,真正有真知灼见的人。那时候的怀慕,心里充溢着离开的激动和对将来的期盼,只觉得自己的将来被那灼热的一眼照的亮了,却没有想到,那一眼竟然是永别。
记忆里朝阳一样明亮光彩的少年,如今已经是这样的人,眼里透着死气,连面容也声音都隐匿起来,再也看不出昔日的样子了。
怀慕长叹了一口气,十三年的光阴,自己还曾经有过五载无忧无虑的光阴,而眼前之人,却是一日也不曾真正活过了。他不会去问他为什么不来寻找自己,叫自己在这十二年之中,先是对发生的一切懵懂无知而行走天下,再是独自一人背负这样的重担。他知道人都有自己的为难和思量,既然自己牵挂的人如今还能活着站在自己眼前,过往种种也都不再重要。
其实怀慕在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也曾经在听见未曾找见柳容致尸身的传言时想过,若是他还活着,自己也就不必如此辛苦。他甚至于真的派人去找过,从桃源川的崇山峻岭,到极西的荒漠和极南的密林,然而终究是一无所获。于是他明白了,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人可以让他依靠,他只有自己独自一人前行。
他在那些无所依靠的岁月里,慢慢学会了坚韧沉默,也渐渐懂得了人情冷暖,不动容于世人交口称誉的虚名,也不屈服于明里暗里的刀剑。这些年风光的背后,所有的艰难他都一个人扛下了,他变得越来越像自己的父亲上官启,而不是自己昔年所期望成为的,柳容致那样神采飞扬的侠客。
有时候自己也会怀念那些策马江湖的逍遥日子,然而他也明白,父亲那样的人活着,太阳一样耀眼的人,却一夜之间陨落了。这样也好,不论自己失去了什么,放弃了什么,至少他还活着。
关于柳容致这些年的经过,怀慕也不再多问什么,看了看外头,只笑问道,“舅父是如何认识玲珑公主的?敦煌的事情,想来也是舅父一手安排的罢。”
柳容致头道,“此事原本就不用瞒着你,我正要与你知道。你想必知道,敦煌城中,除了昌平王高氏统治百年之外,还有另外一族王者,就是敦煌王室。只是这些年一直被昌平王追杀,全族隐姓埋名,却仍然不忘复国之志。先代昌平王高逸川下手狠辣,敦煌王族渐渐式微,十几年间不曾有过动静,世人皆以为已然灭族,或者是隐退世外。
而在八年前,敦煌王族集聚了数十年力量,集全部之力,试图在城中激起宫变,然而功败垂成,所有势力在一夜之间尽数覆灭,连同敦煌王族嫡系的血脉,她的父亲也一起死了。敦煌王族千百年传承不绝的血脉,也几乎全部断绝干净,只有玲珑一个人被心腹之人拼死救了出来,突破重围送出了敦煌层层封锁的城墙。”
“那时候我正在敦煌,因为身上有伤,只有月牙泉边的一种药草可治。当时我趁着暗夜星光在水边冥想修行,却不想忽然被人撞破。我这些年行踪不欲人知,因为蓉城始终没有我的死讯,我心里也始终放心不下,日夜担心会有人前来追杀。”
柳容致冷冷哼了一声道,“可笑我毕生所为,俱是光明磊落,何曾有过这样的胆怯?只是可笑形势不由人,我也只有这样苟且偷安了。那时候我只觉得身边逼过来一股子杀气,我也是久经沙场的人,知道这个人在那一瞬间,对我是起了必杀的念头的,心思急转,我也只当他是来刺杀我的刺客,也来不及多想就要取了他的性命。却没想到,在我一剑刺中他的要害的前一刻,他身上的杀气忽然就散了。”
“等我惊觉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收手。我以为他是蓉城派来要杀我的人,下手自然分毫不留情的,一件洞穿身体,已是无可挽回,等我定了神去仔细看他的时候,才发现除了我刺下的一剑,他早就像是从地狱血池里头爬出来的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的好处,只有一双眼睛犹自清亮,在夜色下头隐约看得出一异色,与我辈不同。”
“只是敦煌见胡人也是常事,我并没有觉得什么奇怪,只是后悔,看他停顿了的动作,显然是生生止住了濒死前的最后一击,可见也是把我当成了别的什么人。而我的那一剑,却是真正把这个将死之人的最后一线生机也夺去了。我心里十分后悔,却又知道连我也无法救他,歉疚忏悔也是无用,我一生纵横沙场,杀过之人,原也不是少数,生死之事也早已看得淡了。只是看着他的眼神,似乎还有什么极为牵挂之事。于是我只问他,还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若是我力所能及,自然要为他做到。”
“那人原本对我已经敛去了杀意,却在我问及此事的时候,极为慎重警惕地凝视着我,似乎拼尽了他全身的力量。半晌才问我,姓甚名谁,是否是敦煌之人,与昌平王高氏可有什么关系。”柳容致顿了顿又道,“我自然不会把姓名告诉与他,只我已是世上死去之人,与高氏绝无什么瓜葛干系。”
“那人了头,似乎是信了,想来是从我的剑法里头看出路数,或者是因为那时我满眼俱是心灰如死,也不像是有意要加害于他。然而他仍旧沉吟了半日,我几乎觉得他就要咽下最后一口气了,他才轻轻呼哨了一声。”
“我起初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忽然瞧见远处走过来一只骆驼,骆驼背上还坐着一个人。心里头自然又觉得一紧,此时云破月来,我才看清骆驼背上坐着的,是一个女童。用金色的轻纱覆了颜面,端坐在骆驼背上,像是这大漠里的精灵。”
柳容致眯了眯眼睛,像是在回想那一夜月牙泉边的情形,“走到我们面前,她跳下骆驼背,我看见她金色的裙子上头都沾了血,几乎和那个被我错手杀了的人一样多,然而她显然没有受伤,看着那个呼唤她出现的人已经垂死,不过静静注目了一瞬,却连眼神都平静。”
“我心里觉得惊讶,这样年岁的女孩,竟然能有这样处变不惊的定力。她那时候在意的不是那个垂死之人,反倒是我,她也打量着我,和那个人的眼神一样,带着与年岁不相当的锐利。我也看见了她的眼眸,也是与我们不一样的颜色,却叫人移不开眼睛去,那是海水一样的澈蓝,在夜色里头更多了些深邃。”
“她静静和我对视,丝毫不曾移开眼睛去,而我,竟然在一个孩子的眼神里头有些晃神了。她的高傲,是什么样的狼狈也遮掩不住的,那个时候第一眼看见她,我就知道,这个浑身是血地在月色下的月牙泉出现的女孩,背后一定有一个秘密,或者是仇恨。而她背后的故事,想必比之于我身后的,也是一样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