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妹的心意,在一切都还没有风云突变的当日他就已经明白,只是当时的自己为了姐姐和家族,也是为了妹妹,始终保持着沉默。后来翻云覆雨的一场激变,他和柳芳和天各一方再不相见,那最初的一心意,他心里总想着,或者早已经在仇恨里消融干净了。他始终这样期望,因为他十分明白,纯然的恨,远比爱恨交加要容易得多了。而多年后的今日,自己又一次明白了妹妹的心意,这一次,他不能再保持沉默。他在柳芳和沉睡的时候,替她做了决定,他叫人请来了上官启,这个与他们的一生都有着斩不断的联系的人,此刻就静静坐在她的身边。
他不知道柳芳和醒来看见上官启会是如何的心情,也不知道这样的决定对她是好还是坏。他至少非常清楚地明白,若是自己这一次依旧保持沉默,自己唯一的这个妹妹的最后,只会是无尽的失落,遗憾和空虚。在看见上官启推门进来的时候,柳容致也什么都没有。自己和他的恩怨,家族和他的恩怨都到日后再谈也不迟,如今的这个人,只是妹妹心里期盼到来的,却又始终不曾开口的丈夫。这或者是自己唯一能够为她做的事情。
在晨起的时候,柳容致曾经悄悄嘱托慧恒,给柳芳和喝下了一种药。柳容致估摸着柳芳和估计快要醒了,便起身离去,并没有再看一旁的上官启一眼。而上官启在柳容致起身的那一刹那,抬眼看了看这个瞧不清面目的人。从第一次在战火中相见,他就认出了这个人。当年潇洒无拘的少年,已经蜕变成带着杀意的刀匕。然而在他起身离去的这个瞬间,上官启似乎觉得,当年的那个人,又出现在了眼前。
柳容致走出内室的时候,怀慕正坐在外头。这位年轻的王者刚刚换下昨夜典礼上的吉服,身上穿着玄色绣螭龙的常服,用用清玉冠束发,几乎和里头坐着的上官启一模一样。他匆忙间赶到这里,却又在看见门里的上官启和柳容致两个人之后,留在外头没有再进去。怀慕随意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任由石上的青苔染上衣衫,也毫不在意。他伸手攀过新开的一枝素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柳容致的脚步,这才转回身道,“舅父怎么也出来了?”
柳容致也不话,只是望了里头一眼,怀慕似乎也明白了柳容致的意思,也不再多问,柳容致也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半晌问道,“柳家的事情,往后你意欲何为?当日家族蒙冤,百姓却不知道,还以为上官家和柳家,仍旧是同气连枝。所以这沉冤得雪的话,实在是难以起。你预备如何?”怀慕道,“冤情就算冤情,就算百姓不知道,天知地知,也总归要有坦白于天下的一日。柳家想要洗雪冤屈,昔年的事情,我会毫不隐瞒地昭告世人。”
柳容致却缓缓道,“如此一来,上官家的名誉,尤其是你父王的名誉,势必会受到影响。”怀慕沉默一时,才沉声道,“我处心积虑多年,就是要让父王,偿还昔年对母族所犯的罪。既然是报复,他的名誉如何,本就不是我所思量之事。何况天理昭昭,我也并没有冤枉他一句,就算千载而下被人议论唾骂,也是他应该得到的报应。我虽然是他的儿子,却也不会包庇纵容。”
怀慕顿了顿又道,“至于上官家的名誉,错了就算错了,如果以粉饰太平遮掩下头的罪恶,才是真正龌龊之事。我把一切都坦白在人前,是非功过,自然由人评论。我上官家是西疆之王,却并不是神灵。百年风雨,什么样的事情没有经过?能够堂堂正正立于世间,也就是因为秉着天下之心。若是今日为了一个家族的名誉,而忘却了另一个家族的血泪,这样的名誉,我宁愿不要。”
柳容致注目怀慕半晌,才问出一句话道,“如果今日柳家不是你的母族,你还会如此么?”怀慕闻言也是一震,思索良久才沉声应道,“但凡是天理人心所归,我必然不会徇私。”柳容致了头道,“如此一来,我也没有什么话好。慕儿,你要记得,你今日做了王,往日之事,决不能只当做一人一家的恩怨纠缠,更是今日的镜鉴。你掌管了一方天下,往后还会有许多为难之事摆在你面前,叫你难以抉择。希望日后的你,还能够记住今日的话,记住你心里所应该有的秤杆,不是一己荣耀,人妄言,而应该是是公理是非,人心曲直。若能如此,我柳家死去之人,也能够安心了。慕儿,我今日和你所的,但愿你永铭于心。”
怀慕望着神情严肃的柳容致,心里也十分清楚这话里告诫的分量,过了良久,才郑重地了头。柳容致也不再什么,和怀慕一样,轻轻攀过面前的那一株素馨花的枝条。那花朵那么柔弱,像是风吹就要零落了一样。却又固执地年年开在这里,守着清香不改,清白不变。家族之事将要尘埃落定,其实所谓公理,远远比人心要容易明白的多了,是非曲直自有公断。而所谓人心,谁又能够真正掂量清楚呢?就好像和韵堂里头种着的宁心草,藤蔓相连,谁也理不清楚。
柳芳和就是在上官启的注目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眼前仍旧有些模糊,不过所见和这些日子断断续续醒来的时候一样,是熟悉的藤蔓轻转,白花。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屋子,锁住了她的一生,所有的欢欣喜悦,悲哀绝望,都尽在这里了。迷蒙的翠绿之间,似乎还有一双眼睛,正在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那不是这些日子自己见惯了的柳容致的眼睛,柳芳和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除了眼睛,那一张面孔并没有被银色的面具遮蔽,轮廓是自己极为熟悉的,几乎每一夜的梦里都会出现,而每一次挣开眼睛的时候都会消失的面孔。
柳芳和挣扎着坐了起来,一瞬不瞬地瞧着眼前的人,几乎不敢相信,脸色却瞬息万变。变化的太过迅速,上官启几乎没有看清,只瞧见最后凝固住的,是如同她睡梦里那样的平静。过了良久,柳芳和才低声道,“你怎么来了?”那声音低沉微弱,不仔细分辨几乎听不清楚。上官启闻言怔了怔,想到方才离开的柳容致,似乎明白了些,也不答话,只是仍旧那样瞧着柳芳和。而柳芳和似乎也在这样平静的目光里渐渐松开了警惕戒备,几乎是笑了一笑。
上官启看见那微弱的一笑容,也微微笑了起来。伸手将柳芳和扶正了,又从一旁去了一个软枕给她靠着。最后掖了掖被角,柔声道,“可觉得好些了?”柳芳和一言不发地瞧着他为自己做的这些事情,听他问起,只是摇头道,“我活不过多久,或者就是今日罢了。”顿了顿又道,“若不是如此,他又怎么会瞒着我叫了你来?你又怎么会到我跟前来呢?”上官启见柳芳和这样,知道她心里明白,也无谓再些安慰的话,顿了顿只道,“我是没有面目再见你。”
柳芳和似乎没有听见上官启的话一般,只是微笑着,断断续续地道,“前些日子和你一起在寺里住着,你也是这样,每日都在我身边。我那时候总是在想,以前你是不是也是这样对姐姐的?你我夫妻这么多年,你从来都不曾这样对我。即使在我刚刚嫁给你的时候,你也总是心不在焉的。再到了后来,这和韵堂,就像是一个坟墓一样,不管里头的我怎么样,都和外头的你没有相干。那些日子,或者是你可怜我没有了静儿,或者是你心里头对我有愧,才会这样对我。只是到了后来,我也慢慢地自己想清楚了,不管以前你对姐姐如何,在我撒手人世之前,好歹有过这样的日子,和你像是真正的夫妻一样。我知道那些日子,你眼里看见的,不是我的姐姐,而是我自己。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