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寒本来以为这样的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了,直到那一日,自己被王府的人带走,去见了那一个威严的太妃的时候,这一切才结束。她到那时候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而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可以眷恋的东西。太妃似乎原本对儿子流连青楼楚馆十分恼怒,然而在瞧见她的时候,神色却又和软了,带着一种无奈的了然。瑛寒便知道,上官启心里的艰难,太妃也是知道的。上官启知道自己有孕这个消息,便决定要娶自己做姨娘,然而自己和太妃却都不同意。太妃反对的理由,瑛寒心里也是明白的,并不为着自己的身份,而是因为自己太像那个人,太妃不愿叫如此像她的人仍旧留在王爷身边,时时触及他心里本就难以愈合的伤口。而自己不愿意,是她不愿和那个人一样卷进这红尘滚滚之中。他和上官启本就不相爱,纵然相爱,在这尘世之中,也都没有好的结果。她是真的倦了,她想要的,只有清清静静的生活,随心所欲,或者是无欲无求。
第二年她就生下了怀蕊,上官家的三郡主,那个女孩刚刚出生就被送进了王府,当做王妃的女儿养着,自己只见过那刚刚醒来时候的一眼。这或者是最好的结局了,女儿不必背负自己的身份这样的包袱,或者还能活得更好些。而自己,也终于在这红尘之外,寻到了自己的一方世界,再没有人来打扰。她不必人前故作冷漠,也不必去见那些自己不愿意见的人,为他们弄脏了自己的琵琶。她可以一个人在这天涯之外,种种花,弹弹琵琶,静静地看着日月升沉,想念着自己唯一想念的人,自己慢慢长大的女儿。上官启这些年也从不来看她,或者他也明白,假凤虚凰的彼此,都不是自己真正所求。只有不再依赖这虚假的慰藉,才能在某一日真正解脱。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几乎以为,他早就已经放下了,然而在今日,在这被世人遗忘的角落,他醉倒呼唤的,仍旧是和昔年一模一样的那个名字。自己的一切**、愤怒、悲喜早就已经淡成一个温和从容的神色,她已经活得平静安宁,而他,却仍旧在这昔年的重担里头不能脱身。
瑛寒默默地瞧着伏在案上已经醉倒的人,心里沉沉叹了一口气。他的酒量本来是极好的,她认识他之前,曾经在旁的酒席上见过,虽不是千杯不倒,也是难得的了。只是每每伤心,便醉的这样快。古来得好,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曾经他每每醉倒时候思量的,她字字句句都清楚,然而隔了这样多的年,忽然如此,却不知是什么,又勾起了这样的离愁。生离死别,不是不可怜的。就像是自己,这些年没有见着女儿一面,纵然知道她自然活得康健适意,没有自己这样一个母亲或者更好些,那心里头的思念却从来没有淡了一丝一毫,每每长夜漫漫,仍旧能惊动了她早已如古井一般的心。
上官启和上官怀慕之间的龃龉,瑛寒自己也是知道一些的。他的醉梦里除了那个昔年的妻子,也曾经吐露过这样的痛苦,自己和挚爱之人的唯一骨血,却终究落得这样面和心冷,两败俱伤的结局。日日瞧着这个儿子,就像是日日戳着他的伤口一般吧。而如今的王妃,又是那个人的妹妹,他分明就被纠缠在这一张网里头,哪里能够脱身呢?就算是太妃昔年坚持要把自己送走,其实也是无济于事的。让他难忘多年的那一个人,从来都不是自己。就像是如今,自己在尘世之外,那个人却是在他的心里。
瑛寒自知是一个寻常风尘女子,不过比旁人多了几分风韵,又阴差阳错的像极了某个人,才会有了这样不同的命运。在这一场迷局里头,她并不懂得时局权术,也无从评判里头的恩怨是非,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评判。她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子,看见这个男人,心里生了深刻的同情。她也知道,自己这里始终是他的避风港,他知道她永远不会评判他,职责他的负心薄幸,冷血无情,她只会这样默默地守着他。然而这些年离别,他也自然知道,无论自己在不在他身边,结果都是一样的。瑛寒有时甚至于会想,自己就是他干渴极了要去饮的一杯鸩酒,就行了,伤口却腐蚀得更深。解铃还须系铃人,上官启心里头的结,原本就不在自己这里,自己又哪里解得开呢?
又过了几日,王府中仍旧是一片祥和的景象。不论心里头如何,众人都是一片忙乱地预备着年节的事情。青罗一边预备着这些,一边却仍旧心急如焚。董润时时给自己带来前头的消息,却总没有能叫自己安心的。冬日本来就天黑的早,这一日又到了夜里,青罗见那外头的光一暗下去,心里更是沉了下去。一日日过去,怀慕的仍旧音讯杳然,自己只觉得希望越来越了。只是日日把那些话来回地想,怀慕多半是被昌平王扣下了。虽然这样想来,不必为怀慕的生死忧心,只是这样的处境,却更是叫人忧愁了。青罗茫然地瞧着那些砚香几个丫头起了灯,只觉得又是一个难眠的长夜了。青罗正在出神,侍书却走到近前来,悄声道,“姑娘,董大人有急事见你呢。”青罗心里一跳,忙低声道,“他可了是什么事?”侍书摇头道,“只是极紧要的事情,姑娘快去吧,多半是二爷的事情。因为事情着急,董大人已经到了山的春雨亭里头的,姑娘快去见见吧。”
青罗勉强压下心里的波涛起伏,低声嘱咐道,“既然是这样,我只出去逛逛,你你和翠墨留在这里看着其他人,别叫上山去。”侍书头道,“我自然知道。”青罗便起身披上斗篷,倚檀果然笑道,“这天黑雪地的,二奶奶是要往哪里去?”青罗笑道,“自从入了腊月,成日家坐在屋子里,倒觉得闷闷的,也不往哪里去,只在近处走走便罢了。你们几个就都留在这里,若是我回来没有热汤热茶的,可是要罚的。”倚檀听她这样的话,心里倒更是觉得古怪,面上也不露出来,只笑着给青罗把斗篷的带子系的更紧了些,嘱咐了几句,便含笑由着她去了。
青罗出了飞蒙馆,便急匆匆往杏花春雨亭去。雪天石阶湿滑,夜里也没有人打扫,青罗又走得太疾,时时便要绊倒,却又立即起来往山上走。好容易走上去,只见那往昔亮着的一盏灯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吹熄了,借着雪光仔细寻觅,才见那亭子边上的杏花树下头隐约站着一个人。青罗忙前疾走,几乎又要滑倒,那人却像是看清是她,抢上前来扶着。青罗一见果然是董润,也等不及站稳便问道,“可是二爷有了消息?”董润头,扶她往亭子里坐下,沉声道,“二爷是有了消息。”青罗见她神色如此,声音也低了下去,“不是好消息?”董润忙道,“依我看倒是好消息。至少,二爷现在还活着。”青罗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转而又道,“但是看你如今的神色,只怕这活着也不是什么好的境况。你且吧,只要活着,总是有法子的。”
董润头道,“这消息也是刚到。昌平王今日给王爷递了消息,是世子现在在他手里。王爷若是不想叫世子丧命,就要让出松城、平城等接近西北地域十六城的土地。”青罗一惊,“这些城池皆是我西疆唇齿门户,一旦拱手割让,蓉城哪里能保?”董润头道,“昌平王便是这个意思。若是王爷答应,就算今日能苟且偷安,长久之后,西疆势必就此沦亡,世子也未必能幸免。王爷若是不答应,世子的命自然保不住,昌平王趁着如今世子失踪松城失陷,西北一带战局混乱,依旧能够城池在握。世子失踪以后,西北战局都是大公子和方家的公子、还有我兄长在调停,已经是十分艰难。如今公子若是仍旧执迷不悟向着他,不管王爷是否应允,西北几城也是保不住了。自然,大公子此时也该明白昌平王的谋算,不会再轻信于他了。然而大公子已经有了把柄在他手里,此时昌平王把若是这话放了出去,我军中哪里还能如此时一般安稳?总要乱起来,而一旦内乱起来,蓉城这边一时之间也顾不上,这十几城,只怕仍旧是他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