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知见清珏神情还有所迟疑,又了清珏放在一边的绢袋,“我还记得,当初姑娘身上落出了这样一个绢袋,这绢袋本是寻常,上头绣着的夹竹桃花朵却很是少见,想来我不会看错。姑娘清高自守,不愿受人恩惠,只以耳上珍珠,换了家仆一银钱。但当初我怕姑娘孤身一人,又失了行李盘查,难以渡过难关,所以在姑娘的绢袋之中,又放了两枚金银锞子,不知姑娘可曾看见此物?”
清珏拿过绢袋仔细一摸,果然还有两枚金银锞子放在里头。当日自己昏迷不醒,身上诸物皆不见踪迹,临行前相救之人拿出这个绢袋来,问是否己物,感激之余只顾查看折扇,竟从不曾察觉这里头还有其他物事。回想起来,当日救了自己的那艘船装饰华丽,救了自己的人一身仆从装扮,期间又进了两回船舱,舱中之人却并未露面。如今听了此人的话,想必他就是那一艘船的主人,相救之事,想必也是此人的意思。
救命之恩,也不能不铭记于心,清珏便起身对信知一礼,“公子大恩,清珏无以为报。”信知头道,“举手之劳,姑娘不必介怀。”着看了一眼垂在一边的扇坠儿,“姑娘名唤清珏,可是这一枚玉珏的缘故?”清珏也看了看那扇坠,淡淡道,“我也不知道,这一枚玉珏,是母亲的旧物了。”又瞧着信知道,“公子的父亲,可是韩劲节?”
信知一怔,便笑道,“正是家父名讳。父亲仙去,姑娘还是莫要直呼其名才好。”一面就去瞧清珏,却见她怔怔地不话,半晌竟落下一滴泪来。信知心里惊讶,却听清珏道,“公子能否带我去韩丞相灵前一拜?拜祭之后,我会自行离去。”信知蹙眉道,“姑娘出现在我家府门前,如今又要拜祭亡父,不知姑娘与亡父是否相识?”顿了顿又道,“当初请姑娘过府一叙,也正是心里疑惑,不知姑娘可愿为我解惑?”
清珏却低了头,并不回答信知的问题,半晌忽然道,“墙上这些画,是何人所绘?”信知道,“此间所藏图画,有家父所绘,还有一半,是家父一个昔年故友所绘。”清珏轻声道,“丞相这位故友,很喜爱夹竹桃花吗?”
信知环顾四周道,“此间遍植夹竹桃,是因为家父的名讳与夹竹桃相关,所以才种了这许多。”又笑道,“其实苍苍劲节,哪里是的夹竹桃枝叶?若无不是这一首诗,又哪里能看的出这劲节清奇不是傲雪翠竹,而是夹竹桃枝叶青翠。只可惜,桃花芳姿不久,到底只有竹枝才能长长久久。”
清珏不曾话,门扉却忽然一响。清珏抬眼一瞧,只见门前站着一个中年男子,正是自己白日里看见的那一个。信知转头看见此人,站起身来躬身一礼,也不再对清珏多什么,便转身离去。临走之前看了清珏一眼,见她神情疑惑悲伤,而又隐隐带着些期待,不由得叹了口气。
清珏见信知离去本欲询问,却又被门前的人吸引住了目光。清琼一眼瞧见那人的衣带上头系着一枚玉珏,与自己系在扇子上的分明是一对,纹着夹竹桃的纹样。唯一不同的是,自己所有的那一块是纯白色,而这一块上头却带着隐隐的红晕。清珏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人的袍角上绣着竹叶,隐没在同色的衣料中,几乎看不清楚,却分明存在着。
那人像是一夜未睡,倚门的男子眉宇间更增了许多疲惫,更苍老了几分,好像难以支撑身子而摇摇欲坠。然而眼睛里却闪着狂喜的光芒,死死盯着清珏的脸,好像想要看出些什么来,张口想要话,却又始终吐不出一声音。又过了许久,好像这一夜都要过去了,那人才哑声道,“你是芳姿的孩子,她可还好?”
清珏望着这个曾在府门前有一面之缘的人,不知是悲是喜。寻觅了这样久,以为隔了生死阴阳,原来自己已经见过他。听着那样的问句,她竟然也不知该什么。好与不好,其实她并不清楚。就连母亲的闺名,她竟然也是到了今日才知晓。她早就知道母亲一生所爱只有夹竹桃花,而母亲一生也未曾搁下的那个名字,叫做劲节。她本以为,母亲爱着这花朵,只因为这个名字,也和信知一样想过,劲节,原本是只属于竹的名字,又哪里会叫人想到夹竹桃花呢?
原来母亲的名字,唤作芳姿。就像这壁上题着的诗句一样,芳姿劲节本来同,绿荫红妆一样浓。她的母亲,在遥远的那个地方,在她的家里,只是一个写着韩氏两个字的牌位,她的闺名,她的往昔,谁又会知晓呢?就连自己的父亲,也从来不曾对自己提起过这个名字。清珏又想起了信知,我若化龙君作浪,信知何处不相逢,这样一个名字,原来竟也是一样的渊源。双玉为珏,自己的名字,想必就出自这一对红白不同的玉珏,就如夹竹桃的花朵,红白相辉。
清珏心里想,也许信知救下自己,乃是上天注定的。相隔千里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原来有这样的缘分。甚至他们之间,还有更深的缘分,譬如手足。然而此刻她却不愿再想,跋涉千里,历经磨难,如今她终于到了这里,看见了这个人。在这样一处安静所在,满开着夹竹桃的花朵,寻找到了这一枚伴着她长大的玉珏的另一半,她人生的一切好像又重新回到了起,像是重新开始。清珏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再是什么人的附属,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人。她的身上,一样伸展着根系庞大、源深流长的牵绊。
那个自己幼年时候的黄昏,关于母亲的面容神情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可那个时候母亲口中的这个名字,却始终清晰地回响着。隔了这么久,她终于看见了这个人。在满院的夹竹桃花围绕着,这样一对玉珏,终于重逢。
可是望着那人殷切的眼眸,她却不得不告诉他,“她已经死了。”看着那人骤变的眼神,好像一瞬之间,又衰老了更多。世事弄人便是如此,她以为他已经死了,可是他还活着。而他分明相信着母亲还活着,而母亲早已逝去多年。芳姿劲节,再也没有如桃花竹叶一样相逢的那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