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慕正出着神,柳容致却又笑道,“话虽然如此,我还有一句别样的话要告诉你的。我这些年阅人无数,在暗处冷眼旁观,也再不是昔日那样肤浅了。所有的人在我眼中,容颜甚至是神态都是不要紧的,只有眼睛,是瞒不住人的。你的妻子,不论她的家族如何,她的出身来历如何,她的眼中,的的确确是有你的。旁的我不能确定,只有这一,我还是能告诉你的。若她这样待你,你也不要轻易负了她。”
柳容致叹了一口气道,“我不得不起你的母亲和父亲,长姐那样待他,不论柳家如何,我们如何,她对你父王的心,从来都是真的。只是你的父亲却并不是这样,除了这情,他更在意你母亲身后的家族势力,和对他潜在的危机。所以长姐的一切,才都被他毁了。慕儿,我不愿你也这样。”
怀慕头道,“四舅父放心,我定然不会和父王一样。若是她真心待我,我定然不会负了她的。”怀慕的眼中露出一股子温柔神色,顿了顿又道,“其实昔年之事,非但是父王的过失,更有安氏人在其中作祟,非但如此,十几年后仍然要置我于死地。若不是青罗,只怕这些日子,我也不能保全自己了。我虽然怨怪父王,然而人却更不能原谅,若是放过了他们,毕生我也不能安心。四舅父要用敦煌来帮衬我,如今都已经做到了,不知蓉城的事情,四舅父有怎样的打算?”
柳容致眼睛冷了冷,“这些年关于柳家的事情,我也花了许多大气力去弄明白,事到如今,也都渐渐地水落石出了。你大哥和你之间的恩怨,那是你们这一代的事情,我虽然帮扶着你,却不能替你拿什么主意。至于安氏,为了我死去的亲族同袍,我又岂能容她活在这个世上?至于你的父王,”
柳容致顿了一顿,又瞧了怀慕一眼,那眼神不是方才决然的恨意,倒像是有些迷惘了,“你的父亲,我终身也不可能原谅他。当年若不是他,这一切的悲剧,也就都不会发生了。然而我终究是不能我要对他怎样,即使到了今日,他也仍旧是你的父亲,我长姐和妹妹的丈夫。纵然我恨极了他,却仍旧要顾及你们,死者已矣,唯一你们,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留下的血脉之亲,我又如何能不顾你们呢?等真到了那一日,这些事情,再慢慢去罢。”
怀慕头,便和柳容致一起起身出去了。青罗和玲珑正在廊外低语,倒像是颇为投缘的样子。见怀慕和柳容致出来,青罗忙走过来,对柳容致行了一礼,唤了一声儿“四舅父”,自然是玲珑告诉的了。
怀慕笑道,“你们不过见了这么几次,倒这样亲近。”青罗笑道,“方才玲珑妹妹,把这些年的事情,也都粗略和我了一,这才知道原本就是一家子,自然也就亲近了。”着叹了一口气,“只是玲珑妹妹这些年,也实在是太苦了。”
玲珑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些事情,也都过去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又对柳容致笑道,“前头已经摆了饭,师傅和怀慕哥哥先过去,我和青罗姐姐还有女儿家的体己话儿的。”柳容致显然是极疼宠这个弟子的,闻言只是笑笑,便和怀慕一起往前头去了。
玲珑瞧着两个人走远了,又拉着青罗叹道,“我方才的这些话,若不是和青罗姐姐一,还能和谁去呢?在旁人跟前,这些话,这些情,也都是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头的了。本以为这辈子也就只有自己知道了,如今能和青罗姐姐一,我心里已经好受得多了。”
玲珑一边,一边就便褪下了手上的十只缀着铃铛的绞丝金银镯子,给青罗戴上笑道,“这镯子不值钱,倒还是母亲给我留下的一样儿东西,这就给姐姐换上罢,也算是我的一番心意。姐姐若是有什么贴己的东西,不如也就给我一样,姐姐终究是要回南边去的,也算是留给我个念想儿。”
着却瞧了一眼青罗的手腕笑道,“姐姐手上这一只赤金镯子,镶的倒是极好的红宝。只是看着,不过是寻常的俗物罢了,我想着姐姐也不会拿这样的东西敷衍于我。姐姐若是有什么旁的贴心东西,不管值什么,我都视如珍宝地留着的。”
青罗想了想,从领子里头掏出一样东西。玲珑见她从层层的礼服襟子里头取出来,本以为是极金贵的东西,定睛一看,却只是一枚的桃花佩,一对剔透桃花相对开着,颜色粉嫩娇艳倒是好看,只是却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儿。
玲珑笑道,“姐姐这样宝贝,只怕是怀慕哥哥送给你的东西罢?”
青罗温柔一笑道,“这还是我在蓉城的时候,你怀慕哥哥送给我的东西,是一位琢玉的老先生,送给我和怀慕的新婚之礼,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如今妹妹也是新婚之喜,我这就把这玉佩送给妹妹,愿妹妹也能和王爷情意燕婉,两心相知。”
玲珑面色动了一动,却也并没有接过这一枚玉佩,只是静静注目着,半晌才道,“原来是怀慕哥哥和青罗姐姐的定情之物,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要呢。”顿了顿又慢慢道,“何况姐姐这样的愿望,我这一生,也是不能奢求的了。我嫁给他,本来也就不为着情爱,连原本有过的一子情分,也就都没有了。这桃花佩,本是姐姐夫妻恩爱的见证,我这样的人,又如何当得起呢?”玲珑微微笑了一笑,“青罗姐姐,这样好的东西,姐姐得之不易,还是自己留着罢。”
青罗却摇摇头,把那桃花系到玲珑的衣带上,也不抬头,只埋头默默理着她的衣襟首饰,温言低声道,“当日那位老先生,送我这一枚桃花佩的时候,曾经了这样的一番话。无缘的,千金万金我也不卖,有缘的,白送了也值了。昔日是我和这玉有缘,如今是妹妹有缘,若不是有缘,我也不会送了给你。”
青罗系好了玉,又抬头对玲珑笑道,“至于妹妹方才的话,不消妹妹去,我也知道妹妹心里的苦。只是我和妹妹一样,原也是这样过来的。姻缘天定,都有自己的缘法。你本来以为这一世都是如此陌路了,却终究抵不过有情,终于还有那峰回路转的那一日。妹妹若是不信,只管顺其自然,等着就是了。若真是无缘无情的也就罢了,既然有情,若真是有缘,也不必想的太多,只会为难自己,也为难了旁人。”
玲珑怔怔瞧着青罗,半晌才道,“姐姐方才是,姐姐也是这样过来的?”青罗轻轻一笑,“我自然不瞒着你,你只想想我的出身,我为什么会嫁过来,想必你也就明白了。咱们这样的人,又有几个不是这样的呢?婚姻嫁娶,也都不是为了两厢情愿,不过是各取所需。然而最后,两个人是不是真能成一世的夫妻,不能只看起初,还要看后来的事情。真正有缘分的,不论那开头如何难堪,也都能有个圆满了局。所以妹妹也不必伤心,往后日子还长久,最要紧的,是你自己能不能放下过去,看清眼前自己最看重的事情,能不能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若是你能明白了自己,也就不会再有后悔和遗憾了。”
玲珑有出了半日的神,才头,抚了抚身上的桃花佩,拉过青罗往下头摆宴的殿阁里走。等进了门,青罗才看见,柳容致并不在座,除了怀慕之外,还有一个少年,一个少女和一个盛装的中年女子。那少年瞧着不过十五六的年纪,面色苍白泛着青色,一看就知道气血不足,却又被沉重的金冠王袍束缚着,那样的尊贵,在他身上,不过是黄金的枷锁罢了。
青罗知道这自然就是玲珑的新婚夫君,信任的昌平王高羽了。其实在他们大婚的那一日,青罗就已经见过高羽,只是那时候他的脸却看不清楚,只留下一个模糊的瘦弱的影子。如今这么近又看见高羽,那身形依旧是弱不禁风的,面目却能看得清楚了,眉目间,依稀能看得出几分高逸川的模样儿,只是不见他的老辣阴沉,倒像是空洞的一个影子。
那少女和高羽仿佛年纪,容貌也十分相似,连那脸上的病容也仿佛,自然是高羽同胞孪生的妹妹,如今的长郡主高纤雨。而那个中年女子也有些憔悴的样子,容貌却是极美的,身上是汉人的装束,装饰华丽,想必就是高羽兄妹的母亲,先王高逸川身边,最为沉默而又持久的女人澜姬,如今的澜太妃。
青罗仔细端详着这母子三人,高羽更像其父高逸川,纤雨和高羽也颇为相似,虽然也算是清丽,却并没有其母的容光照眼。澜姬的美,初看着是汉人女子的端庄疏远,骨子里头却又带着胡人歌姬一般的娇娆风情。这样的美人,在高氏这样复杂的大家族里,能熬到如今还活着做了王太妃,想来也是有自己的求存之道的。青罗看着这个女人,总觉得那带着几分灰败的美丽容颜和冷漠疏远的神情背后之后,还有着看不清楚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