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对着封氏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冰雪里头初开的寒梅一朵,在无边的冷风萧萧之中,忽然就生出了一无与伦比的芳华,几乎闻得见那香气,瞧得见那艳色一般。纵然是要奔赴外头的外头风雪千里,她如此一笑,也似乎只是闲庭信步一般。青罗微笑着,只淡淡了一句话,从容不迫却坚定不移,“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言毕便再不开口,只默默跪在地下,神情潇洒超脱,似乎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却又是坚定不移,再也没有旁的事情可以动摇分毫的了。
封氏听了此话,一颗心已是定了。侧转眼去,瞧了上官启一眼。对自己这个儿子也算是知之甚深,这些年他也过得不易,原本也是洒脱自在的性子,却生生成了如今这般,阴沉难测,再也不信任别人。封氏心里不是不觉得心痛的,眼见自己唯一的儿子生生毁了一生,自己却又无力挽回。今日晚间,看着这个年逾不惑的尊贵之人,那般憔悴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封氏犀利就已经明白,他这么些年,终究是放不下的。纵然素日与怀慕疏远,到了今时今日,却仍旧免不了忧心牵挂。她如何不明白这样的感情?虎毒不食子,自己的儿女,哪里更真的能放下呢。封氏非常明白,纵然这些年与怀慕父子之情极淡,他也绝不愿意见到怀慕又任何一丝风险的,就算只有一丝半毫的渺茫生机,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抓住。而此时此刻,这个年轻的姑娘,愿意为了这一丝渺茫的生机赴难,甚至于他共赴黄泉,不知他的心里,又是如何感受了。
上官启此时却并没有察觉母亲正在瞧着自己,只是定定地瞧着跪着的女子。那种分毫不让的模样,几乎刺得他双目一盲,这样熟悉,刺到了他心里最深的回忆。昔日也曾经有一个女子,这样端端正正跪在自己面前,面容清淡决绝,毫不退让。只是自己却没有儿子这般的幸运,眼前的儿媳对自己,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这是生死都要在一起的约定。而昔年的那个人,如眼前的这个女子一般,笑意微微,眼神清澈,那笑容和语气都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却只对自己了一句话,“从此恩断义绝,死生不复相见。”那个这话的人已经死了,终究是死生不相见,连她死的那一日,他也没有再去看她。而这十二个字刻在自己心里,像是日日夜夜的诅咒,再也不能解脱。上官启这一瞬间有些恍惚了,自己本来以为怀慕必然会和自己殊途同归,却没有料到是如今的局面。死生相随与死生不见,这里的差别何以千里?而究竟,是怀慕错了,青罗错了,还是自己错了?
上官启深深蹙紧了眉头,半晌才开口,声音微微带着些沙哑,却是平静无波的,“外头的事情,内眷还是不要搀和进去的好。世子的安危,我自然会放在心上的。”青罗听了这样的话,霍地抬起眼睛,背脊倒是挺得更为笔直,语声如珠落玉盘一样的清脆,却也是寒窗冻雨的清冷,“父王此言的差了,世子失踪,自然是国事,然而世子也是我的夫君,自然也是家事。若只是外头的事,我也是和亲而来的涵宁公主,西疆名正言顺的世子妃,如何就不能在此时尽自己之力?昌平王再如何,也要顾虑我的身份的,比之旁人,我自然更是多了一重保障。何况我嫁给世子,原本就是为着西疆和朝廷的万世永安,若是世子和西疆有了什么差池,又哪里谈得上太平?莫对父王对太妃,对父兄也是无法交代的。更何况,此时的情形,父王不我也明白,父王此时还能有什么更合适的人选不成?只有我,是去松城的唯一人选。”
上官启不料青罗话如此直接,定定地瞧了她一眼,却并不松口。青罗见状,忽然又一笑道,“外头的事情自然不必,父王是明主,心里自然比我还要明白得多的。父亲此时不许我去找怀慕,当真是因为外头的事情,还是因为父亲自己心里有着心病?”上官启霍然一惊,青罗却不紧不慢,“儿媳自然明白,父亲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的生死,自然也是十分上心的。不论旁的人些什么,不论从前有过什么样的事情,这种骨肉亲情,自然都不会变的。父亲也是曾经失去过自己所爱的人,必然知道儿媳此时心里的担忧的。所以不论是家事还是国事,我也是半步也不会退的。”
上官启静静望着青罗,那一双剪水眸子里头闪着如同烈焰一样的光,叫他的心里也如同被火焰灼伤了一般。上官启心里对自己此时心里的抗拒也有些疑惑,自己和封氏原本商议着,除了青罗,也着实没有旁的人选。甚至于自己方才和封氏还疑虑过,这样危险的事情,能不能叫青罗倾尽全力去做的。然而当她真的跪在自己面前,面带笑容的请求这这样的机会的时候,他却退缩了,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拒绝。他不清自己拒绝的理由,认真探求起来似乎十分荒谬,竟然像是嫉妒一般。他自然不想怀慕有什么差池,然而他也知道,若是她此去平安带回了他,他的儿子从此就再不会和自己走上一样的路。不论生死,他们是再不会分开的了。
这些年,他总是带着些荒谬的恶意,希望他能够明白自己,他一直认定了他终有一日会和自己一样。如今眼看着他与自己彻底殊途,心里竟然像是空了一块一般,像是曾经的过往都回来了,又似乎过去的全部都失却了。他知道自己本不该嫉妒怀慕,曾经也有一个人,必然能够如青罗一般对自己的,是自己负了这段情意。他只是嫉妒,怀慕比自己幸运得多,结缘容易,竟然还能修成一个好的结局。
青罗心里此时雪亮一片,她也知道上官启此时心里的感触,只怕经年恩怨都刺在心头了。青罗心里忽然一软,敛起了神色柔声道,“父亲,昨日种种如昨日死,今日种种如今日生,父王难道真忍心瞧着自己的儿子客死他乡不成?”封氏也插言道,“王爷,方才我们商议了半日,也只有世子妃去,才最是周全。昌平王如今虽然势盛,若是当真以西北之力对抗朝廷和西南,自然也是少有胜算的。世子妃身份特殊,若是昌平王胆敢伤了她一丝半毫,南安王和朝廷也不会轻易放过的。如今昌平王举棋不定,不敢真破釜沉舟,只怕也和顾虑朝廷有关。不敢王爷此时顾虑的是什么,都要以世子的平安为要。”
上官启此时已经回了神,自然知道这是最合适不过的法子了,只有了头,对青罗淡淡道,“既然如此,就请世子妃多费心了。之后的安排想必你心里也有数了,此行我自然会安排得力的人保护你的。只是你心里还是记着一句话,昌平王虽然提出了和解,未必私底下没有手段,还是要多防范着好。你此行去见世子,首要之事自然是安抚昌平王,为我方围魏救赵拖延时间之外,于此之外,等昌平王已经中计措手不及之后,还要设法保全自己和世子,防止昌平王急怒之下行处什么狗急跳墙同归于尽的事情。若是有法子,不等我们再行谈判或是营救,自己能逃得出来最好,否则又多了许多变数。我知道这两样不论哪一样,皆是十分艰难,但愿你能不服所托。就如你方才所言,你既然有这样尊贵的身份,就要担得起这样的责任,有这样的胆气才好。”
青罗舒了一口气,了头道,“父王放心,我必当竭尽全力,当不辱命。”迟疑了一时又道,“父亲,二爷的生死也在父亲的手里,父亲不想着别的,纵然只想着过世的母亲,也要好生保全二爷。父亲,这些年有多少人谋算着二爷的性命,父亲心里不爽不清楚。这一回的事情,只怕除了天意难测,更有阴谋算计。如今父王手里攥着二爷的性命,更要提防着有人从中作梗才好,若是我和二爷有福气回来,等一切风平浪静之后,有些事还请父王想想清楚,不要一错再错。若是——”青罗顿了一顿,神色间闪过一丝忧虑,转而又微微一笑,带着决绝的凄凉,“若是我和二爷无福回来,还请父亲千万还二爷一个公道。莫要让二爷和先王妃一样,死的不明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