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这几日事忙,大家看最近的更新时间就知道了。往后几天可能无法保证正常更新,所有提前更新约1000字番外一篇,也算作是端午节礼。正文也有可能随时更新。)
残雪庭阴,轻寒帘影,霏霏玉管春葭。帖金泥,不知春在谁家。相思一夜窗前梦,奈个人、水隔天遮。但凄然,满树幽香,满地横斜。
江南自是离愁苦,况游骢古道,归雁平沙。怎得银笺,殷勤与年华。如今处处生芳草,纵凭高、不见天涯。更消他,几度东风,几度飞花。
逸川者,流水也。不是寻常的山间溪流,总要被两岸青峰定了来往方向,倒像是大漠上的沙河,在一望无际的平野上,自由自在地来去,直奔向天地尽头的苍茫落日。我就出生于这样的大漠之上,策马奔腾与苍天之下,广川之上,纵声呼啸,流着天地间最骄傲的血。这是我人生的起,也会是我的终。
我是高氏家族最长久的一位王者,是整个家族除了开辟疆土一来,最为辉煌的传奇。我的家族成为这敦煌的王不过百年,而我,就几乎占据了其中的一半。在世人的眼中,我几乎就是整个家族的象征。其实这也原本没有什么,只不过是可笑这世间的王者都太短寿,我却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而同样特别的是,我王位的权杖,并不是和天下王者一样,是从尸山血海里夺出来的,我的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甚至于是喜出望外,至少在我年轻的时候是如此。
我父亲原本不是王,祖父的王位,传给了身为嫡长子的大伯,而大伯的孩子,自然也会同样地继承这权位。然而我的伯父虽然好色,身边珠围翠绕不断,然而子嗣数目却也只是寻常。而那仅有的几个孩子,在这位伯父还没有驾鹤西去的时候,就在和南面蓉城上官家的战争中,尽数战死了。我的伯父年事已高,在对上官家的仇恨激愤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之下,竟然也就这样撒手去了。而我的父亲,又已经在两年前去世,我一夜之间,成了高氏家族唯一的男人,这王位,也就落在了我的头上。短短几日之间,从高氏家族寻常的一个贵公子,成为了西北之王,高氏唯一的擎天之柱。
我并没有感到惶恐不安,尽管我的王位,是在亲人的故去之后获得的,这究竟不是我的错误。和上官家的恩怨,日后慢慢再去算,我既然承继了这个王位,这也是理所应当。那时候我究竟年少气盛,虽然从来没有想过,然而世上的哪个男人,不梦想着在大漠天地之间成为至尊之人呢?那至高无上的感觉这样叫人狂热,一旦沾染上,谁能戒绝得了?尤其是在这权柄是众望所归,名正言顺的时候,世上不论是谁,都会满心欣喜,带着兴奋地去接过这权杖的。何况我的血液里,流淌着高氏家族嫡系的血,我的祖先,就是在乱世之中夺来了这敦煌之主的位置,直到如今落在了我身上。我在站上王宫层的那个刹那,就明白了先祖为何要冒着这样的险,夺取这一座城池。当你真正看清了这一座城的时候,谁又能不为之目眩神迷呢?而当成为这一座瑰丽无双的城池的主人的时候,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抗拒这一种魔力。
而我真正明白这权利如醇酒般的魔力,是我的大婚。我爱上的女人,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有着和月牙泉的泉水一样清亮的碧色眼睛,容颜像是大漠上最为娇艳的花朵。我深切地帘慕着她,从我最初登上王权巅峰的时候开始,从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开始,她就这大漠上的月光,赢在奔流的河水上,美的夺目,却没有人捉摸得到。她像是一阵风,是这天地间的鸟儿。然而我捕捉不到她,并不是因为她是自由的鸟,而是因为她早已经被锁紧了另一个牢笼里。她是我伯父的姬妾,她即将要为我伯父的死亡,做一个披戴着荣耀和恩宠去殉葬的女人。
据这是我伯父的意思,或者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太美,所以连那样老的男人,也无法抗拒她的美,那种明艳像是一团火,轻易间就把你一切作为男人的骄傲和自尊烧成了灰,不论是什么人,都心甘情愿地匍匐在她的脚下,情愿为她献上所有,只求她对你一笑。当时我在恭贺我的人群中第一次看见她,那明艳却像是蒙了一层轻纱,叫人忍不住想要去看清楚。她穿着白色的衣裳,沉重得像是捆绑上了什么锁镣,而她的神情凄楚,带着如同奔逃的羔羊一样的惊慌失措,她像是一白色翅膀的鸟儿,在一片喜庆的金红色之中慌不择路地像我跑过来显得那么美丽而突兀,我一眼就看见了她。我被那样突兀的白色所惊讶,却也为她而惊讶,在她扑过来跪在我的身边,伸出手紧紧抓住我礼服上的盘龙玉坠的时候,我感到震惊,这是第一次有一个臣民,臣服在我的王权之下,我像是她唯一的指望。而这同样也是第一次,一个女人完全地依靠于我,将我视作她的全部世界。
我不假思索地拦住了追过来的兵士,心平气和地问她为什么会穿着这样凄凉的颜色,出现在我的庆典上。她只是不住地抖,告诉我她不想死。她的声音抖得厉害,除了这三个字再不出其他,最终,我还是从来追她的军士口中,得知了她即将面临的命运。除了她以外还有许多的女人,要为先代的昌平王殉葬,有的已经是迟暮的美人,而有的,却还是和她一样娇艳的少女。高氏原本没有这样的规矩,然而我那位好色却并不仁慈的伯父在几年之前,就已经暗地里做了决定,要所有没有孩子也没有正式名分的姬妾,全都为他殉葬。
我看着她,像是一朵开在悬崖上的玫瑰,颜色娇艳丰润,却转瞬就要被狂风吹散。她该是一个明眸善睐,千娇百媚的美人,却在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下,蒙上了一层阴影。的那种明媚的绯红和恐惧的苍白之间的反差,还有青春和死亡之间的反差,都是那样地强烈,叫我无法自持地想要去拯救她,毫不犹豫地对她伸出了手。作为一个君主,也作为一个在第一眼看见,就已经坠入情网的男人。
于是我在登上王座的第一天,就违背了先王的意思,解救了所有他要秘密殉葬的人。这原本是悖逆的,然而我是唯一的王,我毅然决然地回护,任何人也就都不能反抗了。先王已经死了,而我才是这个敦煌唯一的主人,该听谁的话,他们心里其实也都清楚。这是我第一次品尝到了绝对权力的味道,这感觉好的叫人沉醉,尤其是在那个还跪在地上的女人,对我展露出感激的微笑的时候,碧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泪光的时候。而在那时候我就开始明白,若是我想要保护她,我就必须要在这个位置上,而我若是想要拥有她,更是如此。对于这权利,我从平静的接受,到狂热地感激。
对于要拥有她这一,我丝毫也不曾动摇过。这期间我所经历的阻碍,比那一日我要拯救她还要多。不别人,就连她自己,起初也并不愿意。她是一个胡姬的孩子,更是我伯父的姬妾,是一个本来应该死去的女人,而如今,我竟然要迎娶她做我的王妃,这本就是惊世骇俗的事情。对于拥有这样的女人,我原本可以有更安全的办法,比如留作外室,比如藏于深宫。然而那个时候我沉浸在对她的爱慕里,她几乎是神灵赐予我的月光,她在遇上我之前受了那样多的艰辛苦楚,我如何能够继续这样薄待她?若不是因为这样见不得光的身份,她也就不会面临那样的死亡威胁了。她必须是我的王妃,是我身边名正言顺站着的那个人,与我同生,却不必和我同死。
终于,我再一次凭借着我新获得的权力,将她拥入了我的怀中。在一个月之后,她就成了我的王妃,成为这个敦煌新的女主人。我为她换了一个新的身份,作为一个寻常名门的女儿,风风光光地嫁给了我。大婚的时候,她戴着蒙面的珠翳,没有人看得见她的容颜和眼睛。这王宫里有太多的人认识她,为了掩盖她的身份,我长久地将她留在了王宫端王妃的居所里,再也不踏足红尘一步。除了我的心腹,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接触她,对外只王妃体弱不宜吹风见人,一应庆典,也都蒙着面纱前往。这已经是我能够拥有她的唯一办法,她不得不忘记自己过去的一切,并且隐藏自己的全部,只在我面前完全展露。
我只是痛苦,即使在王位之上,我其实仍旧不曾把握真正的权利,我只是一个还没有势力的影子,一个侥幸被权利的神祇光顾了的寻常人。我是这个西北敦煌的大漠之王,然而那些金灿灿的黄沙暗背后,却仍旧是魑魅魍魉横行的暗影。而我,只不过是风口浪尖之上,被没有旁的选择的众人推出来的可怜人罢了。我是个王者,我的冠冕上,却没有真正的权利光辉。那时候的自己,对这权利的定义,不过是让自己最爱的女人,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王妃。然而我唯一的所求,却是怎么也得不到的。我不得不顾忌流言,在相遇之初,我就已经违背先王的意思救了她,这是百姓可以原谅甚至敬佩的仁慈。然而我若是娶了她,那就只能是悖逆。我救得了她的性命,却只能把她藏起来不见人,着别人的名号,永远地被藏在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的地方。
我舍不得离开她。历代敦煌的王和王妃,其实都只是高悬在敦煌王城上的日月,似乎并肩而立,其实并不能相亲。就好像每一任的王者,也从不曾在自己的王妃身边真正入眠过。入了夜,就要去往隐园,世外的另一个人间。那是一个独独属于王者的所在,连自己的王妃也不曾真正踏足。我在登上王位的同时,就有先王留下的心腹之人,把这个敦煌城中最大的迷宫告知了我,并且对我,隐园才是真正的敦煌之心,君王之所,高氏家族,就是在这样的隐秘所在长久地延续了王的尊荣。
然而在我登上王位的那几年里,我却从来没有踏足过这一片禁地。我舍不得我的王妃,如若我不能带着她去往这个禁地,那么我宁愿自己也不要踏足。我留在敦煌城的端,留在那个人人仰望的所在,忘记了高氏家族能够保全自身的最后依靠。我和我的王妃并肩厮守在一处,尽管她的真面目不能让别的人知道,她却是我唯一的风景。我也渐渐地丰满了自己的羽翼,收拢了自己的势力,非但是因为男人与生俱来的对权力的追逐,也是为了保护自己身边这个最重要的女人。
我不愿看着她穿着那一身的缟素,用恐惧凄清的眼神看着我。在嫁给我之后,她日日着红,如同大漠上最明艳的一朵花。我带着她从城中走出去,策马奔驰在大漠之上。我看见她一身火红的纱丽飞扬起来,蒙面的轻纱飞扬起来,露出轻易不能示人的面容,笑容务必明亮纯粹,无忧无虑。眼睛像是城外的月牙泉水,像是翡翠一样的翠**滴,盈盈地望着我,就如同我是她的全部世界。我沉醉在那样的笑容和眼波里,我感到满足而喜悦,因为这笑容和眼波是因为我一个人而绽放流露的,因为我的保护,她才能够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大漠天地之间,展露最美的笑容,只为我一个人。
而那个时候的我,也觉得自在而畅快,似乎是人生中最为志得意满的时刻,我所追逐的一切,已经都在我的怀中,她就是我所要守护的明月光辉,泉流清澈。那几乎是梦一样的好时候,而在以后长久的光阴里,我渐渐老去,唯有那旋转飞扬的一袭火红纱丽,不断地在眼前飞旋舞动,隐约露出明艳的笑意,和清澈如水的眼波。大漠金光,天地广阔,美人在怀,青春少艾,她就是敦煌最美的一颗明珠,是敦煌千百年传奇里最美的一段锦绣,也是我人生中最轻快的一段光阴,如逸川流水,自在欢畅,只是可惜流逝太快。
过了一年,她忽然盲了眼睛,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只是在一夜之间,忽然就全然看不见了。那一双明亮的如月牙泉水的眼眸,忽然就黯淡了,那碧色盈盈深处,渐渐渗出一更为深邃的蓝来,又泛着冷彻的墨色,几乎看不见底。而她也渐渐地沉静下去,不再如昔日与我策马大漠,沿河漫步的时候那样。我见她总是长久地端坐在窗下,似乎是看着下头的芸芸众生出神,其实却什么也看不见。这时候的她,有些像初见的时候,尽管穿着火红的衣裳,却透出一股子凄凉的缟素来。我感到十分忧心,却很快被另一个消息冲散了,我的王妃,有了我的孩子。
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感到十分欢喜。而叫我更为安慰的是,她也因为这个消息,开始渐渐露了笑容。尽管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最初,她的反应全然不似欢喜,倒像是有些恐惧不安似的,过了几日,也就都过去了。连前些日子的凄凉味道,也都尽数不见了。我虽熟悉的那种明艳的笑容,又渐渐浮在了她的脸上,然而或者是因为盲了眼睛,瞳仁里的颜色有些不同,那笑容却不再那样无忧无虑,总像是有些什么更深的忧愁一般。然而我被欢喜和满足冲击得再也看不见别的什么了,我只是拥着她,对她以后漫漫几十年,我们仍然可以一起携手去做的事情。即使她看不见这大漠金沙,长河落日,我也能够为她一一描摹。而我们的孩子,将会成为这个城池新的王者,毋庸置疑。
她听了我的话,只是笑笑,叫我记得今日过的话,却不再多别的什么。临盆的日子一日一日地近了,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却也不见得是忧愁,倒像是一种超然的平静洒脱。我顾不得想别的什么,只是期待这这个孩子的出生,像是在拥有月亮之后,期待着初生的一轮朝阳。只是偶然间的一两次,我曾经看见她在无人的时候,低眉垂目地抚着自己腹中的孩子,轻声地着一些话,语气轻柔语意模糊,却带着不出的柔情和眷恋,也能看得出心中的某种决心。我看见过初见时候凄清的她,也见过后来明媚的她,在我的眼里,她总是娇弱而需要呵怜的女子。而这一刻的眼前人,却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带着一种强大的光辉和力量,似乎是无所不能的。我欣慰地看着这个女人,从我的娇艳妻子,即将成为一个温柔的母亲。
孩子平安出生了,是个世子。整个敦煌都沉浸在新世子出世的狂喜里头,在孩子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已经向天下宣布了他的地位,不可动摇,无人能够替代。而此时的我,也已经立稳了自己的位置,我相信我有能力保护她们母子周全。除了这个孩子的地位,我的王妃,我也要叫她光明正大地站在世人面前,再也不用避讳什么。我要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留给这两个人,权利也好,财富也罢,都只为博这两个人一笑罢了。而这个孩子,我心上最为重视的珍宝,我寄予了一切的期待。那样珍视,从他出现在我的人生里的时候,我就斟酌着他的名字,直到他出生,我也没有确定一个名字,能够配得上他在我心中的位置,和我寄予他的期望。在他出生之后,我把他从疲倦入睡的妻子身边抱走,守在她的外室,久久地凝视这这一张脸,越看越觉得像自己的模样。
这个孩子非但是我的珍宝,也是整个敦煌的朝阳。为了他的出生,敦煌经过了整整三日的狂欢。而第四日的清晨到来,当这个新生的孩子在我的怀里睁开了眼睛,一切就都发生了改变。我看见这个孩子的眼睛,蓝的像是海水,深邃而幽静,带着初生婴儿不该有的沉静和冷漠。而那蓝到了极处,最里头几乎泛起墨色来,像极了她盲了之后的眼睛。在朝阳的第一缕光照下头,那沉静如海的眼神里燃烧起了一团火焰。那一种奇异的蓝,我从没有见过,却一眼就明白过来,那是敦煌王族的眼睛,属于水和火的眼睛,是火焰在海水里的燃烧。这个已经消失了几十年的家族,这种已经成为传奇的颜色,就这样与我静静对视着,可笑的是,这个本该是我的仇敌的颜色,却出现在了我儿子的眼里,衬在一张与我几乎是七八分相似的面庞上头,唯有那眼睛是我陌生的。可这陌生,却又是叫人恐惧的熟悉。
我疾步走进她的房间,却看见她微笑着,那笑容明艳像是大漠上最美的花朵,最为纯净无忧,像是那时候和我策马奔腾的样子。只是那笑容,却是在血泊里头绽放出来的。那血色从床铺上幔帐上,一路蜿蜒到地上,流淌到我的脚边。像是知道我进来,她用那一双早已经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看着我,分明是没有焦的,那眼眸深处泛着墨色的蓝,却像是活的一样,我几乎觉得她能够看见我,看见我脸上没有法子掩饰的震惊和恐惧。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枯萎下去,无边的艳红连着她身上的火红纱丽,却叫我想起初见时候的惨白。她竟然就这样死了,不曾给我一丝一毫的解释,也不曾告别,就在我看见我们的儿子的眼睛的时候,一言不发地死在了我的眼前。
我抱着孩子,默默地立在这个还在蜿蜒着血流的房间里。等血迹都干了的时候,对于她的身世,和这些年的所有,我渐渐理出了一个清晰的轮廓脉络。我不得不承认,这多半都是真的。她是敦煌王族的公主,为了自己家族复国,潜入了如今已经属于高氏的宫殿,以色事人,企图寻找到复仇的机会。而直到我的伯父死去的时候,她也没有成功,反而要陪着我的伯父一起殉葬。所以那个时候,她在死境里寻到了一个生的机会,那就是我。她在我的即位典礼上那样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惊鸿一瞥,叫我情不自禁为她惊艳倾倒,成为我的王妃,留在我的身边,就是为了继续获得这样的情报,来颠覆我的国家。
我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她之所以没有成功,在以前,或者是因为她只是先王身边再寻常的姬妾,而后来,却是因为我的心尽数都在她的身上,在她的身边,我只是丈夫,是爱慕她至深的情郎,却不是一个王爷,一个君主。在她的面前,我从来不言及军国之事,只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因为她的身份,她不得不独居深宫,能够获得的讯息太少,后来她的眼睛也盲了,也就更加难以获得讯息。
我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忽然就选择了死。她用死完结了我的一切猜想,一切的爱和一切的恨,她在我眼前光辉灿烂地闪烁了一瞬,却突然选择了熄灭。或者是因为,她知道在我看见儿子的眼睛的时候,就会知道她的身份,她就不得不死,与其这样,倒不如自己选择一个干净了断。而我却忽然不知道,如果她真的活着,我是否会毅然决然地,将她作为我和我的祖辈亲人清剿过的先朝余孽一样,将她推入死境?我竟然有些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这个问题了。然而我唯一明白的是,我是恨她的,恨她欺骗了我的一切,我的梦想,爱情,青春和志向,还有身在王族,本来不该存在的信赖和给予。
我更加恨的,是她就这样死了,却留下了一个流淌着罪恶之血的孩子,却也是流着我的血的孩子。我不知道她在最后那一刻看着我的时候,那笑意里是想告诉我什么。她留下了我和她的孩子,想必这就是她和死亡一起做出的决定。或者,她是想要让敦煌王族的血脉,融入高氏王族里去,这是她最后能够为她的家族复国做的事情。她不能颠覆我的国家,就只有将我的血和她的相融。敦煌王族的血脉是强势的,这个孩子即使是我的亲生孩子,却因为这一双眼睛,向世人宣告了他的血统。我想起她在死去之前,曾经在我许诺给这个孩子一切的时候对我,叫我不要忘了这诺言。
是了,这就是她的目的,她只是想要复国,在我身边的一切,都只不是为了这一个目的而已,连同这个躺在我怀里的孩子,我的骄傲和期待,也都只是个骗局。而在明白了这一的时候,对于这个我曾经怀有无限期望的孩子,就全然只剩下了恨。他不过是一个罪恶的证据,一个骗局的恶果,他嘲笑地看着我,嘲笑我曾经付出的真心实意,嘲笑我年少轻狂的时候犯下的错误,嘲笑我对于这样的一个女人,竟然会全心全意,倾尽全力去守护,只求她能够无忧一笑。我的父辈杀死过那么多敦煌王室的王族和臣子,从来不曾手软,唯独到了我这里,却对一个敦煌王室的女人,倾心相爱。
这个我上一刻还觉得是朝阳的孩子,此时在我怀中,我却不知道如何去面对。那面容分明是我的血亲,那眼睛却像是诅咒,冷冷地看着我。我知道这才是她的眼睛,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眼睛,不是月牙泉的碧水盈盈,是冰与火的交融,冷漠而高贵。这个孩子就这样看着我,安然地躺在父亲的怀抱和母亲的血泊里,不哭也不闹,冷漠地看着这世上发生的一切,似乎与他毫不相干。
这个孩子的眼神这样冷漠,完全不像是我,即使裹着像我几分的皮囊,却只是借着这样的皮囊来嘲笑讥讽我,只是一个恨的果实。而我曾经对他的期待,也就在这一刻都成为了笑话,那样曾经炽热的爱和温柔,催生了几乎同样热切的恨与残忍。这恨是对于她,同时也对于这个孩子。然而她却已经死了,这一切的残忍,也就都要由这个孩子来背负。在她的血在我的脚下凝固的时候,我看着这个孩子,心里渐渐就只剩下了冰冷。我不能留着这个孩子,他不但是嘲笑和罪恶,同时也是危险,留着我的仇敌的血。他是我的儿子,是我已经昭告天下的唯一继承人,我死以后,我仇敌的血,就会成为这个敦煌的主人。那么,我就是背弃了自己家族艰辛得来的一切。
我亲手把这个孩子,沉入了敦煌城外的沙河里。我抱着他从王妃的宫室里走出来,已从清晨到了黄昏。我披着一袭黑色的斗篷,没有人能看出我是谁,在敦煌这座城里,我衣襟上的血迹,也没有人会问起。在暮色四合的时候,河水上泛着的金光。在一望无际的平野上,自由自在地来去,直奔向天地尽头的苍茫落日。而这个出生了四日的孩子,就被我亲手抛进了滚滚的河川之中。连同我曾经的岁月,我和这个孩子的母亲,在这一条河川的岸边策马欢笑的时候。我看着他沉入水底,不知道被激流卷去何方,那一双诅咒一样的蓝眼睛,也被那滚滚水流淹没了。
而她则被我葬在敦煌城外的月牙泉边。我宁愿记得她如月牙泉水一样的盈盈碧色的眼睛,而不是和隐园的湖水一样的湛蓝。隐园是高氏的秘密,如今我才知道,原来她的眼睛,才是我身边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旦揭露开来,对谁都只是可怜境地。如若没有这个孩子,或者她真能和我白首到老,那秘密就像她眼睛的碧绿深处的湛蓝一样,永远隐匿在背后,即使一直都在,却不会有人揭破。那个马背上的女人,飞扬的火红纱丽,凝固成了最后蔓延的血色纵横,纱丽后的眼睛,却不再是昔年的明媚清澈,而是在生命最后一刻,死亡的光遮掩过去的时候,那一种混着墨蓝的奇异绿色。
我的王妃和世子,就这样相继去世了。敦煌却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死而有所改变,仍旧是那样的热闹。这里永远有新的传奇,而她的故事,我的孩子短暂的一生,不过是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罢了。而我活的太久,连这个秘密,那时候的血色,也都慢慢地模糊了下去。而我却又做了一件叫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我从那些新生的胡姬孩子里,抱回来一个有着和她一样的乌发碧眼的新生儿,是死去的世子的孪生妹妹。而那些知道王妃只生育了一个孩子的人,全都成了我那时候残忍和狂怒的陪葬品。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养这个女儿,或者是想要从她碧绿的眼睛里头,依稀看出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一切。把那些冷漠的蓝色,再次埋葬在温柔的碧绿之后。
这个孩子成了我的第一个女儿,成了敦煌尊贵的长郡主,成了故去的王妃唯一留下的孩子。等她长大了,我就像寻常的父亲一样,把她嫁给了自己的臣子,却并没有再多眷顾,几乎是当做她死了。或者是那个时候我已经看淡了这一切,遗忘了那曾经震慑了我内心的清冷蓝色,也遗忘了那曾经温暖了我内心的盈盈碧绿。一切如云烟散,我又何必留住这一个幻影呢?别是这个本来没有什么亲缘的女儿,连和她一样拥有这样碧绿眼睛的女人,我也都已经慢慢地忘了。我丢弃了这个女儿,将她放逐至天涯海角做一个寻常人,任她自生自灭,死生不复相见。而那曾经深刻的记忆,曾经蔓延了一地的血色,也在我漫长的一生当中,渐渐地被更多的血冲淡了。
在后来的几十年里,我有过无数的女人,无数的孩子,只是那些孩子却都不长命。我渐渐地老了,却仍旧那样年复一年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出生没有多久的时候,就相继死去。我从一开始的痛苦,最后几乎麻木了。我早就已经失去过孩子,一个亲手扼杀了自己第一个孩子的父亲,有什么资格去为这些死去的孩子伤心?我知道,这不过是上天的报应,是那个冷漠地看着我的,有着蓝色眼睛的我的儿子,在滚滚的河水里,仍旧那样地看着我,默不作声地,将我的全部都尽数夺去。
于是我再也不亲近自己的孩子,因为我知道,他们终究会死去。除了鸿儿和羽儿,还有纤雨。我的心,在这几十年间,已经变得冷硬如铁,年轻时候轻易的信任和爱恋,再也不会重现了。而这唯一活下来的几个孩子,就成了我心里最为轻柔的所在。尤其是羽儿和纤雨兄妹两个,我看着他们像是风中飘摇的烛火,似乎随时都会死去一般。这种感觉,像是把这些年我经历过的失去和死亡,都汇集在了一处,一遍一遍地重演。我并不多瞩目他们,却真切地关怀他们的将来。而似乎,我和我的孩子保持距离,不要倾注感情和期待,才能保全他们活的长久。而对于这些孩子的母亲,我却再也不曾有过真心。不过是各有各的所求,她们在我这里所求的不过是个荣华,而我在她们身上,也不过是派遣无尽的人生罢了。既然本来就是这样的交换,又何必再有什么真心?
我开始迷恋权利,却不再是为了什么人,只为了自己。甚至于我都不知道是为了自己的什么,或者只是一种虚无的满足罢了。绝对的权利,实在是最能够麻醉自己的东西,是抛却过去的最好方式,在权利的追逐里,连自身也能忘却。我迅速地去攫取周围的权利,我的**全然地倾注在了这里头,从西北,到西南,到北疆,到京城,我试图抓住能够抓住的一切。我不断地去侵占,在绝对的权利里获得满足。往后这几十年的光阴,我就在在这样的攫取里活着,冷漠地看着这世上的人情冷暖,却再也不对什么人什么事抱有什么热情了。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原本以为轻快如河水一样的人生,竟然在这之后就凝固了,几个月,几年,几十年,都再也没有什么波澜。尽管我的执掌之间翻覆着许多人的生死,然而我的世界,却早已是永恒地静寂了。
而在我快要死去的时候,我几乎只觉得平静了。我的一生已经太久,从年少轻狂到老谋胜算,我已经看破了一切。我知道我死于背叛,或者,又死于最亲近之人的背叛,我的儿子,我的臣子,我的敌人,这世上的一切人都在背叛我。而我此时却释然了,这些在几十年前叫我觉得狂怒激愤的,如今却都已经当做理所当然了。人生于世,本来也就是如此了。那些曾经激烈的爱与恨,在几十年之后,也都已经冲淡了,而生死,也不过就是这样。我活的太久,早就觉得疲倦,事到如今,或者是一种解脱了。我不想问是谁背叛了我,我只是庆幸于这一生,终于走到了尽头。而我心里最后牵系的那些人,也自有他们的人生,是将死的我再也不能插手的了。
我在那个给我敬酒的女子的裙子上,看见了和那时候一样的血色。金樽倾覆,像是大漠上的金光。我似乎看见了她初初嫁与我的时候,慢慢将恐惧和苍白都褪去了,盛开如同大漠上最美的花。眼眸清澈,像是月牙泉的泉水。而我,将她拥在怀里,顺着敦煌城外奔流不息的沙河水,向着夕阳沉入的方向去,自由自在,如脚下奔流的河川。而她的笑声在身后洒落一地,落在水里,落在沙地上。
相思一夜窗前梦,奈个人、水隔天遮。几十年的光阴都过了,到了这一刻,我几乎都不能确定,我是爱她,还是恨她。我似乎在这几十年里忘却了她,却又像是从来没有忘记过她一样。相思一夜窗前梦,其实夜夜的梦里,都是一样的人。在松城的大雪里,我将这个遗忘了几十年人重新记起,只是最后剩下的,不过是满树幽香,满地横斜。而水隔天遮的那一个人,早就成了月牙泉边的枯骨,那一双混杂着蓝色和碧色的眼睛,也早就化作了尘土。自己也将要死了,那两个与自己曾经最亲近的人,也就被这个世界彻底地遗忘了。而我,也终将和他们一起化为尘土。
我此时忽然在想,或者当日自己的猜测,其实是大错特错了。她之所以留在我身边,不是因为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而是因为在最为惊慌的时候遇见了自己,又在之后的相伴里,和自己一样交付了真心,只因为夫妻之情相守。而之所以最后选择了死亡,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的身世,不愿有一日成了仇敌相对。她不过是想要用自己的死,来成全这一段原本不该存在的爱。而她为孩子索要的承诺,也不过是因为想要自己的孩子活着。那明明也是我的孩子,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念,也是我和她唯一留下的骨血,却终究因为我那时的恨与残忍,成了河水里的枯骨。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再也不能去判断,几十年前的和如今的,究竟哪一个猜测,才是当初的真相。她已经死了,微笑着死去了,在我和孩子的面前死了。她像是一个传奇,在过了这样久之后,我几乎无法分辨,这个女人是真实存在过的,还是只是我的幻觉。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或者她就是高唐赋里的那个神女,飘忽而来,却又飘忽而去。她乘云而来,又转瞬逐雨而去。�
��王有梦,却不知神女是否有心。而那短暂的一刹相逢,最后用死亡凝固住了,永久地留在了我的心里。模糊了面貌轮廓,却在最后隔了朦胧风雪的一望里,依稀又看出了昔年熟悉的轮廓。像是忘却了所有前尘,坦然相对。
残雪庭阴,轻寒帘影,霏霏玉管春葭。帖金泥,不知春在谁家。相思一夜窗前梦,奈个人、水隔天遮。但凄然,满树幽香,满地横斜。
江南自是离愁苦,况游骢古道,归雁平沙。怎得银笺,殷勤与年华。如今处处生芳草,纵凭高、不见天涯。更消他,几度东风,几度飞花。
几度东风,几度飞花,多少年华已去,连我自己也数不清了。只是在这一刻,模糊的被遗忘的过去重新浮出水面,就像是敦煌城外我别离许久的沙河,逸川流水,自在奔流。我的这一生,其实也只是相思一夜的窗前残梦,在无数的幻境里兜兜转转,最后终于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地方。而水隔天遮的那一个人,隔过了几十年的风雨恩仇,生死别离,也终于回到了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