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陌,茫茫十里春云白。春云白,迷离满眼,江南江北。
来时无奈珠帘隔,去时着尽东风力。东风力,留他如梦,送他如客。
岳城的风光,最美的就是二三月。倒不为了桃红李白,最动人的是那杨花蒙蒙,犹如十里流云。然而最好看的仍旧不是杨花,飞絮淡淡舞起,轻裳浅浅妆成,此时的岳城,飞絮之间,香风阵阵,娇娘往来,胭脂粉黛妆裹,才是最好看的景象。岳城女儿最是娇艳,也最工装扮,这是西疆人人皆知的事。岳城的胭脂水粉天下闻名,也正是由此而来。城本不出产奇花异草,却不知从何而起最精此类工艺,年深日久,竟成了天下一绝。走在街市之上,处处香风拂面,也算是奇景了。想来岳城少了花开明媚,正要用这胭脂红艳,来与这满城烟柳相衬,添上几分颜色。
岳城之中,大大胭脂铺子不下百间,其中最有名的一间,便是软香浮。这是一个挺着就叫人酥软的名字,只瞧着这三个字,便是无限的风情,恍若如丝媚眼,如烟明眸。细细读起来,口齿间也是化不开的温柔,莺莺呖呖,软语动人。胭脂香软,幽香浮动,纵然是百炼钢,也要化成了绕指柔。
而我,就是软香浮的女儿,是这岳城里最美的风景,比杨花飞舞,胭脂香浓,都还要美丽。每当我依着软香浮楼上的阑干,在岳城飘着飞絮的时节拨弄起琵琶弦,满街的胭脂,都失了颜色。我就是这青白**里最娇艳的那一朵红,是这青草气息里的胭脂香味,任是谁也不会看不见我的光彩。
后来我的名声渐渐传遍各处,父母不再许我抛头露面,我却偏爱在软香浮的楼头,弹拨琵琶弦。明知是撩人情思,我却乐此不疲。我喜欢这样的感觉,知道有人仰视着自己,仰慕着自己。终于,父母也拗不过我的意思,最终在我常坐的地方隔上了一面珠帘,底下的人只能隐约看的见我的身影,却再看不见我的容貌。这样更好,即使隔了珠帘,我仍然知道底下有多少人在注目着我,想要看清我的容颜,却始终可望而不可及。每当我在珠帘之间瞧见那些人呆呆地望着我所在的方向,就忍不住笑起来。
在一个柳絮纷纷的春日黄昏,我见到了他。那时我正弹奏着琵琶,曲为《东风》,声音淙淙如春日流水。忽然一阵风过,几杨花穿过珠帘,迷离满眼,我忍不住停下了手中的弦。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在我面前,拈着一朵杨花,笑着看着我。那笑容有些轻佻,却又是这么的自信,与下头那些只知道呆呆注视我的人不同。这是第一个穿过珠帘走到我身边的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也并不关心,只看见他身上配着一把剑,或许是江湖上行走的侠客浪子罢,这样的人,在岳城也多见。
他也不话,只是看着我笑,忽然一舒手,将我衣襟上落下的杨花都拾在手中,一个转身便飘然而去。我望着飘动的珠帘,只觉得方才的一切像是一个梦。然而我眼前分明还有他的笑容,带着不羁的豪放,却又分明有着赞叹和欣赏。我笑了,即使是在他的眼里,我仍然是美的,美的足以叫他动容。
我知道他还会再来。果然,在这一个春里,每个杨花纷纷落下的黄昏,我都看见了他。他只是来看我,却从来不和我话,至多听我弹上一曲琵琶。我也渐渐察觉到了他和那些仰望我的人的不同,在他的眼里,只有第一日出现过对我容貌的赞赏,之后,却总像是瞧着什么有趣的东西,带着几分玩味。
我察觉到了这样的不同,却也不以为意,我看着他,其实也是如此。他无疑是俊朗的,却并不会叫我动容。我期待他的到来,只是因为他的与众不同。他是我被人称羡却又无趣的生命里一个不一样的人,是我珠帘背后不为人知的秘密,崭新而刺激。就连我身边的春染也不知道这个秘密。在我斜倚朱栏拨弄琴弦的时候,她更喜欢在底下的店铺里帮忙。她是一个缜密而周到的人,却并无什么情趣。这样也好,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并不想告诉别人知道。
他仍旧日日来,我仍旧日日在那里。若是他来的久,我就弹奏一曲,若是他来的匆匆,我就莞尔一笑。我有时会想,若是有一日,我觉得无趣了,不想再看见这个人了,又要怎样?珠帘隔不断这个人的脚步,而若是要我从此不再出现在这里,与世人仰慕的眼光隔绝,我却会觉得更为无趣。我想了又想,仍旧得不出答案。后来我索性不想,他看着我,原本也就是因为对我有着某种我并不了解的新鲜有趣,而他身在江湖,每日里看见的新鲜事,比我这个坐在珠帘背后,只能依靠想象和窥探生活的人要多得多了。只怕我还不曾觉得乏味,他就已经厌倦了这每日穿过珠帘的相逢。我想到此处,忽然又觉得有些失落了。
只是还不等我感到无趣,柳絮纷飞的春,就要尽了。那一日是最后的飞絮如雪,我望着窗外,忽然觉得,他或者不会再来了。我出了神,他却忽然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拈起我身上的杨花,对我出第一句话。这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带着我熟悉的笑谑神色,好像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对我伸出了手,问我,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并不是丝毫不惊讶,也并不是不曾动过真的跟他走的念头。就好像第一次看见他我没有呼喊侍女而是一笑相对一样,那一瞬间,我感到了一种难以言的冲动。或者是我被锁在珠帘背后的时候太久,隐隐渴望着这样的激动人心。跟着一个江湖侠客忽然离开,也许是因为美丽而成为传奇的我,一个十分动人的结局。然而我并没有这样做,我也第一次对他开口了话,我拒绝了他。
我注定要成为蓉城永靖王府里的女人,不管是为了我家族的荣耀,还是为了我自己。我知道,对我而言,一时之间的冲动与新鲜并不能使我永远满足,我真正需要的,是仰视和地位。我可能会在某个春日黄昏,为珠帘外的迷离满眼感到些微心动,却永远不会真正属于那外面的世界。我早就习惯于高高在上的生活,习惯于锦衣玉食,珠围翠绕。而江湖风雨,荆钗裙布,就好像这杨花纷飞一样,骤然一看有动人之处,然而身处其中,却只会觉得颜色寡淡,滋味清苦。更何况,杨花的时节这样短,不过几个黄昏,就消逝不见了。我喜爱新鲜,却不会选择自己抓不住的东西。我真正适合的是像胭脂一样永恒的芬芳艳丽,而刹那即逝的杨花,只是我颜色的背景,是我生命里的缀,永远不会成为主题。
他并没有什么,就连脸上的笑容也不曾改变过,一个转身便飘然而去,只留下飘动的珠帘。第二日,果然不再有飞絮,而他再也不曾出现。直到我出嫁以后,成为永靖王的侧妃以后,我有时会觉得,那几个短暂的黄昏,就像是一场幻梦。我的新居里开着西疆各处的琪花瑶草,却再没有杨花。而我生活得并不如意,我曾经以为自己唾手可得的东西,或者至少是触手可及的东西,却始终都没有属于我。我活得艰难,我仍旧和少女时一样娇艳美丽,然而这美丽在这里似乎也不算什么珍罕的东西。比和我一样美丽的人总是会无孔不入地出现,而到后来,她们还有我所不再拥有的青春。我再也不是最亮眼的那一抹胭脂色,再也没有记忆中那样,隔了珠帘,仍旧有无数人为之侧目的岁月。
我再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我已经决定破釜沉舟,放手一搏的时候。在彤华轩里冬日的月夜,我又再次看到了他,作为我的父亲派来帮助我的杀手。没有纷纷的杨花晃眼,月色清亮,落在暗沉沉的屋子里,或者是被这月光晕染,我看见的他的模样,没有岁月的痕迹,一如当年。就连脸上的笑容,也都没有什么分别,还是那样带着轻佻的笑谑神色。我忍不住问他,怎么会是你?
他仍旧是笑,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对我伸出了手,问我,你愿意跟我走吗?我一时之间有些惊怔,在我已经一无所有之后,在我已经在这王府里耗尽了青春之后,在胭脂褪色之后,我是不是可以拥有不一样的人生?飞絮淡淡舞起,轻裳浅浅妆成,马蹄急促,马背上的人笑着,无忧无虑。
然而我仍旧拒绝了他,就如当年一样。如果要选择,此时已经太晚了。我的一生都倾注于此,想要抽身退步,已经来不及。当年我既然没有选择,就已经永远失去。就算最后我仍然会失去一切,我的一生,也注定是胭脂的香浓娇艳,而不是杨花的朦朦胧胧。这是我早已经选择好了的人生,即使并不顺利,再也不能退步。此时是冷寂的冬夜,再也不是我年少时候,飞着柔絮的春日黄昏。月光明亮,眼前我要走的路是这样的清晰,再也不会有杨花飞舞,迷离满眼。
这一年的初一,下着纷纷的雪。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原本以为是再看不到这样场景的,却原来仍在自己身边。而这一日的清晨,我听到了他的死讯。而我的挣扎,也终究是功亏一篑。他就死在了我的不甘和**里,死在了混乱的黑夜里。而我此时才忽然想起,我竟不知道他的性命。多年前我不曾问过,只享受着他带给我的新鲜和刺激,多年后我仍旧不曾问过,只依靠着他的力量,来满足我自己的愿望。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爱我,还是只是出于我当初揣测的那样,把我当做他乏味生活里的一刺激。我最后留在记忆里关于他的影像,也只有杨花纷飞的几个黄昏,和冷静无情的几个月夜。就连那张面庞我都记不清楚,只有那个满不在乎的笑谑神情印在了我的心里。
我独自在彤华轩的庭院中,对着犹如黄昏飞絮一样的清晨的雪。我知道他们就快要来了,而我的结局也快要到了。或者是逃过这一劫勉强求生,或者是应了这一劫就此死去,我都已经不再畏惧。我想要做的,能够做的,我都已经做过。曾经懵懂天真,如今冷酷凶狠,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也从不后悔。此时此刻,我唯一觉得有些遗憾的,或者唯一觉得好奇的是,如果当初,在他第一次向我伸出手的时候就跟了他走,我的结局,又会是什么情景?
只是世上的事情,原本就没有如果。我唯一对他过的只有拒绝。我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也从来不曾想起他,从来不曾后悔过自己曾经的选择,他只是我年少岁月里的一新鲜的刺激,是我众多仰慕者中稍微不同的一个而已,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了无痕迹。我从来不曾真正在意过这一个人,却在最后的时刻重新看见了他。就好像少年岁月,重新回到了眼前一般。直到此时,我才知道,那时节的杨花纷纷和那个笑容,原来早就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从来不曾忘却。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带我走,是因为爱我,还是只是出于我当初的揣测,把我当做他乏味生活里的一刺激。我也不知道,为何时隔多年,他会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是因为巧合,还是因为别的缘故。杨花早已落尽,此生,我是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茫茫十里春云白,迷离满眼,江南江北。若是我能活到下一个杨花纷飞的春暮,我会永远忘记,再也不会想起。若是我只能活到今日,那么我会将眼前飞雪当做杨花,永远铭记。来时无奈珠帘隔,去时着尽东风力。东风力,留他如梦,送他如客。可惜这一生离别之际,我对你,未曾来得及道别。这一次,若我被这雪化的杨花埋葬,我终于可以应允你,随你离去。而那些我没有问过的问题,也总会分明。这一次,我会为你再弹一曲《东风》,也必然记得问起你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