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半日,前头引路的瑛寒终于停了下来。青罗环顾四周,这是似乎是这座神秘幽深院落的最尽头,宏伟的殿阁威严肃穆,似乎在这样的清晨里,也需要上灯烛才能看得清楚。瑛寒并不往里头走,只示意青罗独自一人进去。青罗轻轻地迈过门槛,里头的空间广阔而深远,带着一丝冷冰冰的意味。青罗忽然就想起了年初的大雪里,自己在松城看见高逸川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情景,自己一个人走到这样的地方来,不知道前头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又穿过几道帘帷,才看见尽头等着自己的人。听见青罗落在空空地面上的脚步,微笑着转过身来。殿中灯烛恍惚,那一瞬间的神采,叫青罗几乎错认成了怀慕。尽管鬓发苍白,那眉宇间的模样,却原来和怀慕是一样的,在一笑之间,消弭了往日的王者威严和阴沉不定,变得年轻而洒脱起来。青罗恍惚间明白了,当日怀慕的母亲柳芳宜为什么会对这个人倾心相许,当日的上官启,想必就和今日的上官怀慕一样,年少得意飞扬纵横,眉宇间的傲气和谈吐间的风度,足以使任何女子心折。只是岁月消磨,年轻的公子成了年长的王侯,往事如烟,也再不是昔年相遇模样。
上官启见青罗站在远处不动,也只是带着一丝笑,默默凝视着她。半晌才慢慢开口道,“如今成了王妃,可还觉得惯么?”青罗不想上官启叫了自己来是为了问这个,怔了一怔,也来不及思索便道,“才刚第一日呢,也不知道惯是不惯。”完又觉得这样和上官启对答有些无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见上官启仍旧凝神瞧着自己,倒不知如何自处,只好低了头不话儿。
青罗只听上官启一笑道,“一开始自然是不惯的,慢慢也就好了。芳宜以前刚刚嫁给我的时候,只觉得王府里闷着,每日总要我带了他出去逛去。”青罗略有些惊讶,她印象里描摹出的柳芳宜,是宜韵堂里给怀慕唱着采莲曲的温柔母亲,是擎雨阁里留下决裂字句的烈性女子。青罗却从不曾仔细想过,这样的柳芳宜,也是有过初嫁岁月的娇憨少女。那时节的上官启和柳芳宜,也和如今的自己和怀慕一样,是天作之合的佳偶,是所有人仰望的日月。
上官启见青罗惊讶地望着自己,也不曾觉得奇怪,仍旧淡淡地往下,“那时候她还没有孩子,我每日里总是事忙,她也能找些有趣的事情做。或者找一两本奇书异本读些传奇典故,或者自己在那里摆弄莲花,有时候兴致上来,也会在园子里逛上一天。实在是闲的紧了,就在水晶帘后头弹那一张清韵莲音琴,消磨整个晚上。她的琴弹得算不得好,难得是情意真切,率性而为。等弹得倦了,就会拨弄着那一帘的水晶珠子,一颗一颗地数过去。”
上官启的脸上渐渐弥漫起无限温柔的神色,“那时候只觉得每一日在一起才好,然而我才登上王位,内忧外患,没有一日能够安稳。我总是太忙,只好叫她一个人在那里等着我。有时候好容易提早回来,原本想着早些进去和她相见,却又喜欢藏在一边,贪看她等我时候的模样。她渐渐地习惯了等着我回来,却始终都不知道,我曾经在暗处这样瞧着她。”
青罗原本只是怔怔地听着,心里满是酸涩的感伤味道。听到此处,却没来由地升腾起一股子怒气来,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便开口道,“父王这些话,只该当年和母亲去,就算不和母亲,也该和母妃和二爷,如今再来与我又有什么用?我只问父王一句话,母亲住到擎雨阁之后,父王可还曾经这样去瞧她?却不知那个时候的母亲,又是什么模样?”
上官启闻言就是一震,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你如今的脾气,倒是像极了当日的芳宜。”青罗也是一僵,却又听上官启缓缓道,“你的不错,只是我当年没有能和芳宜,后来这些话,也再不出口了。芳宜去了擎雨阁之后,我自然没有颜面再去见她,那时候心里也恼恨,她如何就不能理解我的苦心?后来事情慢慢过去,我才知道终究是我错了,做了无可挽回的事情,依着她的性子,是再也不肯回头的了。我也想过要去见她,只是不敢罢了。然而我还没有想明白,她就已经死了,等我再去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不在宜韵堂里,也不在擎雨阁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终日忙碌,却再也不会有人等着我了。”
上官启凝视着青罗道,“你问我为什么要和你这样的话?如今的你,就是昔年芳宜的模样。而如今的怀慕,何尝又不是当年的我?去年你刚刚嫁过来,我就让你住在擎雨阁。其实我心里是有着私心的,慕儿始终都不肯原谅我,我就想要他知道,不论他是怎样的恨我,终究他会明白,他是我的儿子,是上官家未来的王者,他必然要和我走向一样的路,而你,也必然会成为芳宜一样的牺牲者。”
上官启语速忽然加快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扶植思儿?我早就知道,他担当不起这样的大任。我不过是想要给慕儿的路上铺些荆棘,若不是这样,他怎么会知道当初我的艰难?周围的人无人可信,无人可靠,我只要靠着自己。他从就在我和柳家的羽翼下长大,怎么能知道不得不割舍,不得不防范的痛苦为难?我就是要把他逼上绝路,看着他从和我一样的无知天真,一夜之间懂得阴谋算计,看着他连自己枕边之人也不能相信。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明白我。”
上官启重重吐了一口气,看着青罗道,“我本来以为,这一切都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能够得到他的信任,即使你出身京城,即使你的父兄都与我们为敌,他却仍然能够这样对你。我今日和你一句实话,看着你们在一起的样子,我才开始渐渐怀疑,当年是不是我做错了?我如果能像怀慕信任你一样,信任芳宜和她的家人,是不是就不会成今日这样?只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我已经让慕儿远离了我,我的利用,又让思儿也背叛了我。”
上官启笑了笑,“如今慕儿看着这样的父王,想必觉得十分解恨。我早就知道他的性子,是不会要了我的性命的,只是想要我失去一切。其实他不知道,我早就已经失去了一切。我早就不再奢求他的理解和原谅,在我得知他被困在西北的时候我就知道,其实事到如今,我不过想要他活着而已。”上官启对青罗道,“这是我一个做父亲此时的心情,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够明白?”
青罗默然半晌,才慢慢了头。面对着眼前的这个人,她的感情是复杂的。她知道他所有的往事,知道怀慕,柳芳宜和柳芳和对于这个人的爱恨交加。尤其是怀慕,对这位父亲,更是有着极为复杂的情感。他做过太多的错事,却又为自己的错误背负了一生的痛苦。而他的痛苦,就是来源于对这些因为自己而痛苦一生的人的爱。然而毋庸置疑,上官启是深切爱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的,只怕就连怀慕和柳芳宜,也不能够否认这一。只是这爱不幸被扭曲了,彼此都只有不堪了局。
看见青罗头,上官启也笑了,似乎释然了几分。青罗抬起头望着他,带着几分试探地问道,“父王叫我来,是要我把这些话告诉二爷吗?”上官启却摇了摇头道,“这是他心里头的结,我的这些话,其实他都明白,不必我去,也不必你去。或者有一日他能够放下,或者他永远都不能,这都是我们父子的命数。我找你来,只是想要拜托你好生陪伴慕儿,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背弃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