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蓉不过随口一,倒不想他如此认真。印象中的董余,一直是端正持重的,虽然不上飞扬洒脱令人心折,却也不惹人厌烦的,今日却不知怎么如此一反常态。若是往日,怀蓉也不过就淡然一笑就罢了,然而连日里心情郁郁,这会子更是莫名焦躁起来,便忍不住出言讥刺道,“听闻大人是世子的左膀右臂,本以为是泰山崩于面前而颜色不改的人,怎么如今竟为了一句戏言面红耳赤?董大人方才在怀蓉面前的情形,实在是有些失态。董大人在我这里如此也就罢了,若是在外头被别人瞧见了去,岂就不是一桩笑话?莫大人面上难堪,连我上官家也是颜面受损呢。”
董余神情已经平静下来,脸上的颜色也褪了,见怀蓉语气尖锐,心里一沉,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怜悯的神色,那神色叫怀蓉心中一惊,只觉得那样熟悉,忽然想起,原来曾经在慧恒的脸上出现过。怀蓉还来不及细想,只听董余慢慢道道,“董余此番一见郡主,倒是和之前的印象大相径庭,郡主这半年来,似乎变了许多。”怀蓉见董余反而出言指摘自己,想起那一抹熟悉的怜悯神色,心中怒意更盛,怒极了却反而笑起来,“董大人这话得我就不明白了,且不大人贸然来我居处,十分无礼也就罢了。我与董大人只是数面之缘,大人既不是我的父兄,虽然是家兄的挚友,又是董徽姑娘的胞兄,大人自己却也与我没有什么干系。既然远远谈不上亲近,大人就如此出言无礼。听闻董大人家教甚严,对弟妹也约束得紧,却不知大人自己,却怎么是这样轻狂之人?大人既然如此,我倒是要问上一句,不知在大人眼中,怀蓉以前是如何?今日又是如何?倒是要好生请教一二了。”
董余见怀蓉反应如此激烈,脸上的怜悯又沉了几分,却不知怀蓉瞧在眼里,更添了几分怒气。纵然心里也明白,董余纵然有几分不是,自己对一个外臣,怀慕的至交好友,董徽的嫡亲哥哥这样的话,其实是有些过了。这话若是叫外人知道了,只怕要训招惹闲话是非的。然而瞧见董余脸上的神情。心里不知怎么就难过至此,一时之间也难以收拾局面,只紧紧抿着嘴唇在那里坐着。绯玉见怀蓉神色不好,瞧了她一眼便安静退了下去。董余在绯玉转身去了之后,静静瞧了怀蓉一眼,当真慢慢地了起来,神色如常平和安稳,丝毫瞧不出欢喜或是愤怒,语气也是平静无波的。只是一字一句,却十分清楚明白,直落进了怀蓉的心里去。
“董余幼时时常跟着世子和大公子在王府中玩耍,王府中的几位郡主,倒也都曾经见过。自然不上熟识,却也有些印象。大郡主怀芷,可是上官家的一颗明珠了,虽然当时也年幼,却已经出落的明艳照人,对琴书歌舞也颇有些慧心的,且不董姨娘爱如珍宝,连王爷也多加青眼的。三郡主那时候还没有出世呢,自然是不知道的,二郡主当日虽然年纪极幼,却也能瞧得出性子,比我家中幼妹大是不同。徽儿或哭或笑,总是热闹得紧,二郡主虽然是个婴儿,却几乎从不曾出声儿的,不哭不闹,我们每常见了郡主,也都是在乳母丫头的臂弯里头睡着,安详得紧。后来我同世子一起游历天下,二郡主渐渐长大,回来的时候二郡主已是垂髫幼女,却还是那样的性子,人丛里头往往瞧不见的,只默默立在人后,起来其实都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了。后来郡主就随着太妃一起上了山,再见郡主,就是偶然间王府设宴,郡主或者在座,只是次数极少,郡主又只是默坐,并不与人答言的。”
“几年之中,我几乎不曾见过郡主的。及至那一日,我奉了世子之命,上山去迎二郡主回府,才忽觉郡主已然长成,再不是昔年的女童。或者是随着太妃多年,性子更加温柔和平,只觉得眉眼之间俱是安详禅意,虽不如大郡主三郡主姿容明艳,却自有一种令人心折的态度,更像是红尘之外的人了。那时董余见着郡主,一身云灰衣衫极是素净,只在衣角绣了一朵莲花,就如谪仙一般,叫人几乎不敢逼视,只觉得自己满身满心尘埃污垢,在郡主面前几乎无地自容。后来郡主便下了山常住王府,我也曾听闻郡主许多故事,举止似乎就颇有王府郡主而非世外之人的气度,只是董余心里,总以为郡主仍是那个神情心思一般恬淡之人。”
“郡主这十几年来,不论年岁长幼,皆是一样的平稳纯和,世人都以为郡主乃是菩萨身边修炼得道的龙女一般,不论何人眼见郡主,自然都添了几分敬慕信任的意思,更不提如何冒犯。今日相见,不知郡主何以眉眼间添了这许多锐利神色,言谈之间也尖酸刻薄得紧,实在不像是往日所为。却不知郡主如此清清静静的人,何以沾染了人世间的市侩俗气?董余本以为郡主安身立命,所依凭的不过是一颗静而又静之心,透而又透之眼,无牵无挂无俗念,却不想竟然成了今日这般。郡主往日心静如水,如今却如此心浮气躁,眉眼间俱是不安与戾气。今日的郡主,纵然是绫罗绸缎加身,脂粉环佩相绕,在董余眼中,实在不如当日多矣。今日郡主讥刺董余不如往日,却不知郡主今日与往日之别,失了一颗至静之心,更是千里之谬。”
董余又瞧了怀蓉一眼道,“郡主微臣轻狂,然而微臣有几句轻狂之言,纵然郡主生气恼怒也是不得不知的。董余所见郡主便是如此,却不知旁人看来又是如何?只怕郡主神色间的戾气是遮掩不住的,且不神情如何,郡主只问问自己,昔年的郡主每日所出几言,如今又是如何之数?言多必失,何况郡主心中不静,自然更容易语出伤人。如此情形,对于我也就罢了,不过就是被郡主责问两句,原也没有什么要紧,只是如此心绪不安,对郡主自己,却是百害而无一利的。明眼人一望即知,今日之二郡主,早已不是昔日的人了,却不知旁人如何去想?郡主若是连自己安身立命之本都忘却了,以后却要如何活于世间呢?”
董余侃侃而谈,怀蓉却已经怔在当场。她自然想不到董余会如此分明透彻地对自己这些话,却又不得不承认,董余的话实在是敲在了自己心里。至静之心,她又有多久不曾想过这四个字了?何止是心浮气躁,几乎是无法自持了。她被自己和别人的**和阴谋遮蔽了眼睛,又因为更为复杂微妙的情感而惶惑不安。她是有所求的,有所得又有所失,于是就再也不能平静。她本以为自己遮掩地好,却原来,只一眼便能瞧见她的不安和戾气。慧恒昔日所,只怕也就是这个意思,望能以眼前欢悦之事,纾解她心中的郁闷狠戾。然而慧恒不是红尘中人,不明了**,**一旦拿起了,又哪里能放就放呢?而董余的话,却是句句落在了实处。怀蓉非常明白,以自己这样的天资出身,能安身立命的,其实就只有这样与世无争的性子。就是这样的恬淡至静,才能叫自己远离是非,获得信任,这些年自己的清净日子便是因此而来,连封氏对自己的喜爱,也是凭借于此。
自己这半年来处事有变,地位大是不同,再没有人敢觑了她去,然而自己却从没有想过,这样一个改变了的自己,是不是早就失去了封氏的欢心?她所喜欢的,是那个平和安静的怀蓉,绝不会是如今这个眉梢眼角都是戾气,语出不逊的自己。如今局面上虽胜负已分,然而太妃和父亲都还在世,自己当下的命运,自己母亲的命运,仍旧在他们手里。昔日自己与青罗结盟,所求的不过是搬倒安氏,在自己离去之后,有人照拂自己的母亲,如若可以,或者也可以给自己一个安稳些的未来。然而心思细密怀蓉只以为一切人事都在自己的算计里头,却从不曾想过,如今的自己,或者就会直接给母亲和自己带来不测。
怀蓉了解封氏,她是疼惜自己的,她其实疼惜所有儿孙,然而她的决断也可以叫她足够狠心,割舍所有的血缘亲情。尤其是她曾经付出了真心的人,若是有朝一日背叛了她,结局连怀蓉也是不敢去想的。怀蓉十分明白,自己是青罗和太妃之间的一道桥梁,祖母对于青罗的身世,总有些心结,起初对她并不信任。所幸青罗处事本就得宜,对怀慕又是真心一片,颇得祖母的眼缘,而从不表露立场最得祖母之心的自己又一直不露声色地帮着话,甚至于以身作饵去打压另一方,祖母心中的那一杆秤,才慢慢地开始倾斜。如今局势虽然已经明朗,然而若是祖母从自己的神情举止中看出端倪,又知道了自己昔日假作中毒陷害云侧妃的事情,或者是知道了自己和青罗怀慕一起,利用她对自己的信任爱恋,谋求她能够直接影响的王储之位的时候,她还会怎样看待自己,如何看待青罗?纵然怀慕的王位已经不容变更,自己的命运和母亲的命运,却仍然会被她一夕翻覆。不等青罗有足够的能力庇佑自己的时候,或者自己的不静,就能把自己和盟友都拖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