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父与子
胖夫人没了办法,只能投降,停住脚步,扶着墙大口喘着粗气,万般不愿意,却还是掏出一把铜钱,使劲往地上一摔:“死穷鬼!去你娘的!”
二十个铜板朝不同方向滚去,天已经黑了,铜板挺下来的时候便隐藏在土里。阿桂的眼睛紧紧盯着滚动的铜板,追上一个赶紧捡起来,又追住另一个。
终于捡齐了十个铜板,阿桂对另一个小子说:“路子,另外十个归你了,我们家老头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
绵奕脸上写满了鄙夷,阿桂却仿佛不甚在意。小路子对着绵奕尴尬地笑笑。阿桂对绵奕介绍:“他叫小路子。”
阿桂和绵奕一起回来的时候,话异常地多,跟绵奕说了那个小路子的情况。小路子是山东德州人,他们那遭了灾。他有个表姐夫就是咱们住的胡同里。魏清泰坐班房时,是他在外头专为魏肇新采办东西的。
这个小路子就是被贺露滢“阴魂”吓得连夜逃走的那个申家客栈的小伙计。他从贺露滢家逃出,再也不敢在浙江耽搁,便赶回德州。
刚进村便被一个本家叔叔看见,一把就拉到坟场里,说道:“这里刘府台已经升了监察道,前头审一个盗案,已经攀出了你们那个申老板。店里人死的死逃的逃,连你娘都躲得不知去向!你好大胆子,还敢回来!快点远走高飞吧!”
小路子当时吓愣了,半晌才醒过神。这是刘康心存鬼胎,借刀杀人灭口。那本家叔叔也不让他回村,取了一串钱送他上路:“我家康康在广里贩绸缎,你去投奔他吧,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但当小路子餐风宿露乞讨到广州,他的康哥却下南洋贸易去了。情急之下想起有个表姐嫁在云南大理,便又投奔到这里。
不凑巧的是表姐三年前就得痨病死了,表姐夫又续了弦。幸好表姐夫心肠还好。城里富户约定轮流作东照应魏清泰,得有个人在外头采办,就临时安置了他。
魏清泰出狱后,这个差使自然也就没了。小路子想想自己前途茫茫,大哭一场,又想魏肇新是好人,求求他敢怕还有个机缘,这才奔来哀恳的。
小路子跟阿桂哭着诉了自己的苦情,哀求道:“只请收留我,我什么活都能干,什么苦也吃得。你要什么时候瞧我不地道,听任爷发落!”
“我也无法收留你。”阿桂听他苦情,不禁恻然心动,说道:“我也只是魏老爷身边的一个长工,你先找个大杂院落脚,我若找到了活计,喊你和我一起做。你能赚几个铜板,挣口饭食吧!”
然而,这些话丝毫不能使阿桂赢得绵奕的谅解。绵奕却始终一句话也不说,阿桂也赌起气来。
走到家门口,一阵香味飘进鼻子里,魏肇新早就听到了阿桂和绵奕的脚步声,乐呵呵地招呼:“阿桂,好孩子,回来了!”
阿桂望望大门口的伙计问:“多少钱?”伙计说:“一只便宜坊烤鸭、一碗天泰轩木须肉,一碗狮子头,一共五十文。”
阿桂张大了嘴巴:“五十文!”阿桂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望望正屋里昏黄的灯光,还是咬牙把账给付了。
伙计走了,阿桂正准备进屋,绵奕却看到一个五短身材,黑红脸膛的中年男人健步走来,男人两鬓虽然有些斑白,但是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
那个人大踏步走到门上来,扫视一眼院子里。阿桂说:“你来干什么?”那个人说:“我来找魏肇新商量点事情。”随后便大步走向正房。
魏肇新弯着腰,夹起一筷子烤鸭放进嘴里,那个男人猛一推门,把魏肇新吓了一跳,差点噎住。魏肇新赶紧把卡在喉咙里的烤鸭咽下去:“阿克敦老爷,有何贵干?”
绵奕拔腿跑到隔壁的曹秀才家里,没一会功夫又跑了回来,在自己的包袱里搜索了一遍,却一两银子都没有找到。
绵奕恨恨得:“可恶的魏老头,把我的月银全给搜刮过去了,真是魏扒皮!”绵奕的房门大开,阿桂看到她手里攥着包袱:“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绵奕说:“胡同口的赵家有棵桑树,你去那里帮我弄回些桑叶来吧!”阿桂说:“你就别在那头鹿身上费心思了,你后天就要回宫了,难不成你还有把它带到宫里?”
绵奕走到门口:“你不愿意帮忙就算了,起开!”阿桂丧气地说:“算了,我去就是了。”
阿桂去采了桑叶回来,看到绵奕正趴在门缝上偷听。阿桂慢慢靠近正屋,绵奕赶紧走下台阶,连推带扯把阿桂带到后院了。
梅花鹿的血已经止住了,绵奕捧着水瓢给梅花鹿喂了些淡盐水,又喂它嚼了些桑叶。梅花鹿便侧躺在地上,可怜楚楚地眨巴着眼睛。
阿桂问:“你听到了什么?”绵奕说:“没想到,你不是净身师家的孩子,我爹居然骗了我这么久!”
阿桂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被人抛弃了!”绵奕轻轻抚摸着梅花鹿:“那个叫阿克敦的说要让你从军。”
阿桂只是沉默。绵奕说:“这世间还有比这里更糟糕的地方吗?上战场又有什么不好的?”
阿桂望望个头只到自己腰间的绵奕:“有时候真觉得,你不止六岁,莫非你是千年老妖?”
“大人,”魏肇新问道:“你不是在广州将军任上,什么时候回京城来了?”阿克敦道:“我是来进京述职的。”
阿克敦刚从广东制台衙门过来,夷人在广州滋事,已经波及半省。原来的钦差张熙、总兵官董芳、哈元生都被撤了差。阿克敦知道他这次进京凶多吉少。可是他的儿子是个只知道沉溺酒色的酒囊饭袋,又骄纵不学无术。
阿克敦出身低微的旗兵家,父亲早亡,母亲一手将他带大,他家里实在太穷,和他相好的女子如燕家里不同意他们两个的婚事,后来如燕被许给了一个富户。
阿克敦一天天长大,却迟迟娶不到媳妇,后来一个媒人找到阿克敦,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女方是个佐领的独身女儿,嫁了一次,丈夫早亡,又回了娘家,要阿克敦入赘。
阿克敦的老母亲答应了,成亲洞房的那天,阿克敦才见到新娘,整个一个女张飞,黝黑黝黑的脸上满是大麻子,只凭着没有一脸胡子,才能知道这是个女人。
这个佐领的独生女儿脾气也不是一般的臭,无论什么小事情,稍有不顺心,随便捡起手边的家伙就往阿克敦身上砸。
一次阿克敦回家照顾卧床的老母,又见到了如燕,听街坊说,如燕的丈夫得痨病死了。两个人眉来眼去,干柴烈火,一来二去的,如燕就怀上了阿桂。
阿克敦却不敢将如燕接进自己的家,只是盼着等到佐领咽气,他能成为家主,名正言顺地入籍镶蓝旗。
如燕一个寡居在家的女人却大了肚子,不得已才嫁给了在人身上动刀子,让人断子绝孙的净身师老章。
如燕整天被人指指点点,嫁进章家没几年就抑郁而死了,临死的时候才把阿桂的这些身世告诉他。
如燕死后,老章便带了一些薄礼到了魏肇新这里,让魏肇新把阿桂留下当上门女婿,还说如果阿桂不够格就直接把他阉割了,送到宫里。
阿桂刚来这里的时候,日子过的何等凄惨,却不知道为什么,爹爹魏肇新一天天对阿桂好了起来,甚至向亲生儿子一般对待,绵奕这才知道了原由。
魏肇新前几年听说阿克敦代理广州将军,虽然只是个四品官,可是也算是个人物,这还没有熬上去,就又面临一个大槛。
魏肇新心中一阵感慨,叹息一声低下了头。阿克敦沉默了半晌才说道:“现在我那里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到处是兵,我只想着好歹我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若不能在官场留下个自己的后人……”
魏肇新眼睛有些发光:“那是自然,这世上当然是自己的亲骨肉最值得依靠!”阿克敦说:“眼下总理广州事务的大臣是张广泗。他原是我的部下,如今连我也要听他节制了。我虽然没了实权,但是举荐一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阿桂说:“张广泗?”绵奕点点头:“我在永寿宫当差的时候曾经听皇上和太后说起过这个人,他很能打仗,是阿克敦军里有名的悍将。”
阿桂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去,低头缄默不语。魏肇新含糊其辞说要问问阿桂的意思,阿克敦知道了他的意思,起身刚要告辞。
阿克敦还未跨出大门,阿桂便大步走出来,单膝跪在地上:“我愿意和大人一起走!”魏肇新站在正屋的台阶上,没有说一句话。绵奕随后听外头一阵马蹄声响,阿桂便跟着阿克敦走了。
阿克敦将阿桂带到了军营,还没有进帐,就听到一个随从高声叫喊:“总理苗疆事务大臣张广泗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