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熄灭的篝火旁窜过一个鬼祟身影,溜进了雇佣兵的帐篷里。
王重阳很讨厌被人从睡梦中叫醒,尤其是在半夜做美梦的时候,通常他会大发脾气,把叫醒他的人打一顿。当他睁开眼睛,看清点亮灯的人是他的女儿后,升起的怒气只得强压下去了。这可是稀奇事,王玉婷继承了父亲的习惯,同样不情愿被人半夜吵醒,没想到她竟然主动牺牲了睡眠时间,打扰起别人了。遇上这样的情况,通常只能表明她有了烦心事。
“爸爸,快起来!”王玉婷端着油灯,在地铺前催促。
王重阳不自在地眨眼睛,食指放在胡须和嘴唇上,告诫她小声点,别唤醒其他人。“干什么啊?已经这么晚了!”王重阳压低声音。
“爸爸,我有个疑问想不明白,想问问你。”王玉婷神神秘秘地说。
王重阳皱紧眉头,他预感到不是好事,而且可能极麻烦,裹住被子,翻了个侧身,想继续睡,“明天再问。”谁知,全身感到一股冷风,王玉婷把整条毯子都给掀开了。“你干什么?”王重阳差点吼出了声,“问!问!”他坐起来,套上件外套。
就知道父亲硬不过自己,王玉婷笑眯眯地坐在了父亲身边,“爸爸,你说我是不是一个会打仗的将领?”
王重阳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想了想回答:“可能是!”
“什么叫‘可能’?是,还是不是?”王玉婷显然很不满意父亲的回答。
“如果问我,你会不会打仗,答案是肯定的。我的女儿打了这么多胜仗,难道不能算会打仗?但是问我,你算不算将领……要怎么说呢?”王重阳犹豫了。王玉婷期待地等着回答。“这样说!我认为一名将领……怎么样才能算将领?他必须统帅一支完整的军队才能算将领。可是你呢?除了做统兵官的时候,从来没统率过像样的军队,怎么能算将领呢?”
“爸爸,原来你是这样想的!”王玉婷很不满意王重阳的答案。
王重阳看得出她有心事,“什么时候学会拐弯抹角了?有话直说!”这个莫明其妙的问题决不是王玉婷的真实疑问。
王玉婷撇了撇嘴,把拜访汉尼拔的事告诉了父亲,包括汉尼拔向她出的难题。
“那么问题就是——好的指挥官应该具备怎样的条件了?”王重阳摸着胡须,这个问题把他难倒了,“你说需要条件?”
“我问的是你,你怎么反问我了?”王玉婷不满地叫起来。
王重阳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我从没有领兵打过仗,上学时也没好好念书,我怎么会知道?”他指着侧身睡着了的居阿斯,“应该去问他。他在我们现代就是职业军人,一定知道。”
王玉婷觉得父亲说得对。居阿斯自称十六岁便做了雇佣兵,已经在战场上拼杀了十多年,见过的指挥官不计其数了。
她叫了雇佣兵队长几声,居阿斯没反应,似乎睡得很熟。她又揉了揉他的光头,依然没反应,最后向他的耳朵吹气。雇佣兵队长忍不住了,翻身推开了王玉婷,“别再捉弄我了,我醒着的!”居阿斯精神地坐起来。王玉婷发出笑声,她就知道居阿斯是装睡。
“你们的对话我已经听见了。幼稚的问题!”居阿斯自信满满地回答,“什么样的指挥官才能算优秀?还不简单?能打胜仗就可以了。指挥官不能打胜仗,留着他做什么?从前与罗马人打仗时,迦太基人处死了吃败仗的将军,不仅迦太基人,希腊人、波斯人都处罚过失败的将领。说近期发生的事,被我们打败的罗马将军不是战死,就是离开了罗马的政治核心,可见胜利多么重要,将军不能打胜仗就不能保持他的地位。”
王玉婷和王重阳听后点了点头,赞同他的见解,但王玉婷依旧不是很满意,“虽然你的话有道理,可是没提到重点。一个人要有怎样的素质才能当上将军?指挥官应该做什么?”
“首先要聪明,然后……”居阿斯摸了摸光滑的头皮,“只要有办法打胜仗,而且再加上出身好,有人推举,不就可以当将军了?指挥官应该做什么?当然是带领士兵取得胜利,尽可能让自己这边的人少受损失,让每个人活到最后,这是最好的了!”居阿斯笑呵呵地说,认为这就是正确答案。
他以为会得到称赞,王玉婷却推倒了他,把毯子砸在了他身上。“继续睡,居阿斯队长!你一点儿也不‘聪明’,难怪十几年只能做雇佣兵的小队长!我也这样回答了,根本不对!”
“那么需要什么?”居阿斯掀开捂住头的毯子,问。
王玉婷想了想,“对了!有这样一个故事,说一个人埋怨雅典人不选他,而选了另一个做将军,后来他的朋友给他解释了原因。那是个怎样的故事呢?”王玉婷问。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与雅典人有什么关系了?”居阿斯被问得莫明其妙。
“算了,算了!不问你们了!我去问其他人!”王玉婷不耐烦地站起来。王重阳与居阿斯想留住她,可是没拦住,王玉婷离开了雇佣兵的帐篷。
接下来她又拜访了许多人,她在军中不仅有名气,而且与他相熟的人也非常多,但这些人不是已经睡了,不愿回答,就是答案与居阿斯近似。这种答案肯定不会被汉尼拔认可,就连王玉婷自己也认为还有更丰富的答案没有被人提到。
拜访了多人后,王玉婷觉得自己变得讨厌了,她已经不再好意思去打扰别人的美梦。汉尼拔并没有规定回答问题的期限,她觉得累了,抬头看着撒满繁星的夜空,打算回去了。
有一座帐篷里还亮着灯,王玉婷奇怪有人与她一样,没有入睡。她走近帐篷,但又不想打扰,或许根本没人能替她回答,转身想离开。
“是玉婷小姐?”小汉诺探出了头,“我以为是奶妈送点心来了,没想到是你。进来坐!”小汉诺惊喜以邀请。
王玉婷想了想,反正今夜她肯定会失眠,干脆找个晚睡的人聊聊。小汉诺桌上放着书,是个用功的少年。
听完王玉婷的诉苦,小汉诺大笑起来,“原来是这样!这可真是个难题!”
“别笑了,替我想想办法!”王玉婷感到很丢脸,“汉尼拔提到的那个故事一定是个提示,那个故事是怎样的?”
“什么故事?你的描述不清不楚,我怎样回答呢?你记得故事里的人名吗?”
“人名?”这可难住了王玉婷,外国人的名字只要没刻意记忆,她一向不记不住,“有个人叫什么希代斯,还有一个叫安什么尼斯……对了,第三个角色的名字我好像听说过,叫苏拉底!”
“苏格拉底!”小汉诺纠正说。他眯住双眼,“我知道是什么故事了!”王玉婷欢喜地催促他快讲。“故事是这样的。有个叫尼各马希代斯的雅典人,他有丰富的作战经验,一心想作将军,可是雅典人没有推选他,反而选了从没领兵打过仗的安提斯泰尼斯。落选的尼各马希代斯不服气,认为自己样样比安提斯泰尼斯强,雅典人都瞎了眼。”
“的确瞎眼了!为什么选一个从没打过仗的人做将军?”王玉婷插话说。
“苏格拉底知道他有怨气,于是告诉了他安提斯泰尼斯当选的理由,尼各马希代斯听后,立刻消气了。”小汉诺故意卖了个大关子,“你知道安提斯泰尼斯是干什么的吗?他是歌舞团的团长。”
“搞歌舞团的?”王玉婷惊讶地说,“他别把军队弄成了杂技团!”
“虽然是歌舞团的团长,安提斯泰尼斯本身并不懂音乐,可是歌舞团的经营非常成功。歌舞团的成功在于安提斯泰尼斯的领导手腕,他能让团员甘心地服从他的指挥,无论多么有名气的歌手,到了他手下只能乖乖听话。安提斯泰尼斯具有一种眼光,他能看出每个人适合干什么,并指派他们到最适合的岗位上工作。他奖惩分明,行事有魄力,能使受他指挥的人不仅服从命令,还会对他产生好感。他率领歌舞团每到一个城邦,都能尽快地与当地人搞好关系,他能很快结交朋友,为人处事很得体。另外他非常珍爱财产,不会滥用歌舞团一个铜板,对自己的工作也很勤奋。”
“可是歌舞团不能和军队相提并论!军队有敌人,随时会打仗!”王玉婷疑惑地发问,尽管她承认管理歌舞团与管理军队有联系。
“歌舞团之间也有竞争。”小汉诺接着说,“如果不能击败竞争对手,歌舞团就会破产,这点与战争是一样的。安提斯泰尼斯的歌舞能如此成功,是因为身为团长的他有击败对手的智慧和全团配合的结果,所以虽然他没有带领过军队,但已经具备了将领的素质。因此真正的将领并不是拥有很聪明的头脑,可以随时想出计谋击败敌人的人,而是那些知道怎样使用别人的头脑的人,就算没经历过战斗,也能找出最会打仗的人,指派他去赢得胜利。”小汉诺说到这儿,突然灵光一现地把刚才说的话记了下来,看来他也是临时想到了这番话。
王玉婷静静地沉默了许久。“或许我知道自己缺什么了?”她突然说。小汉诺很好奇,想知道她想到了什么。“至今我打过不少胜仗了,但我却只考虑过应该使用怎样的计策打败敌人,对于自己阵营的情况从来没考虑过,我从来没想过手下的士兵有什么想法,他们擅长什么,只是一味要求他们服从,尽管他们听从命令,我却无法团结他们。我只能看见明处的敌人,却看不见暗处的对手;我不会交朋友,因此认识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盟友……个人智慧是有限的,这次会失败是因为我太依赖自己的聪明了,反而局限了视野。费边看起来胆小又愚蠢,可他已经超出了自己,就像站在山顶俯视我们……”王玉婷一下子数落出自己许多不是,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是空的,从前的想法已经不再算想法了。
“好!这次重头再来!”她高举拳头,坚定地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