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阴天,温和的太阳还没出来多久就立刻缩进云里。凉风贴着地面,卷起枯黄的草屑使它们在空中无助地飘舞,坚硬的石头虽然将火焰团团围住,可依然挡不住风对它的诱惑。赤红的火团如野草般低着头,它快要同草屑们一样,被风带走了。肥胖的中年女人蹲下身子,宽阔的背部成为挡风的墙,肢离破碎的火焰一下子又变得精神起来,它不住往上顶,在陶罐底部疯狂肆虐,罐里的水“咕噜咕噜”地翻滚着水,白色雾气从陶罐里冒出,就像峡谷中升起的浓雾。
女人冲着帐篷的人大喊:“水开了!拿个盆来!”她等了一会儿,里边的人没有动静,女人不耐烦了,双手叉腰,鼻中呼出怒气。“真搞不懂,桑德拉为什么要收留这个什么事也不会做的‘大小姐’?看看!连烧水也得别人代劳!”她高声呼喊出本应该小声嘀咕的话语,她不怕帐篷里的人出来与她理论,她知道那个人不会明白她在说什么。
王玉婷确实不知道帐篷外的泼妇又在骂谁,她正专心地整理着背包里的“垃圾”。桑德拉躺在床上,她病了,发着高烧。王玉婷估计不是什么大毛病,顶多重感冒,躺一、两天就会没事的,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切与生活有关的事却因此而停下来了。王玉婷首先面临的是必须自己做饭。她反省自己,为什么出发时没带上方便面呢?那东西简单,开水一就行,只吃两天方便面不会营养不良的。让附近的邻居们帮忙?不可能,根据王玉婷观察,这些大妈大婶们对自己恨之入骨,她们总认为自己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而且时常欺负她们的小孩。这次她们肯来帮忙,全是为了照顾桑德拉,她们也只管桑德拉,从来没有担心过王玉婷的饱暖,所以王玉婷希望桑德拉能快些好起来。
将背包里的物品一件件拿出来,结果令人失望――没有感冒药,有的只是一大堆在古代派不上用场的“废物”。比如说那张世界地图,已经被陈志,这个科学家的后代否定了。至于指南针,王玉婷至目前为止还不知道红色与白色哪一方代表“南”。望远镜似乎有点用处,不过她想不出在哪里可以用上它。还有笔记本和圆珠笔,到是可以用来把在古代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可她哪有那耐性啊!最让王玉婷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还带着手机,除去照像功能,这东西放在古代完全一破烂。王玉婷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把枪带来。想到这,她把指南针、笔记本什么的再加上条桌布,胡乱往背包里一塞,合上拉链,背上背包就急匆匆地走出帐篷。她又得去趟城里。她想卖掉背包里的东西,换来的钱先给自己买点好吃的,再为桑德拉买药,也好让大妈大婶们闭上眼睛,少对自己翻白眼。
平坦的大道以迦太基城为中心,呈放射状向四面扩散,让这座繁华的都市很容易到达。王玉婷去过一次城里,那次是夜晚,愚蠢的她想干件傻事,但意想不到,却撞上更可怕的事件,这件事令她提心吊胆了许久。老实说,她现在依然有些害怕到城里去,不过为了让桑德拉快些病愈,早一点继续照顾她,她愿意冒险一试,不然她可能会饿死。
灰色云层使天空变得低沉,连飞翔的海鸟也难以见到踪迹。沉寂的天上世界正好烘托出地面的热闹,不同语言汇聚在城墙内侧的世界,密集的人群在狭窄的街道里,宽阔的广场中川流不息,大大小小的房屋一个接一个地排列着,它们被交错的笔直大道分成大小不一的群落。远处山坡上的建筑物由大理石彻成,天然的白色在灰色走云下如同波涛中的白帆,屋檐上繁复的浮雕由于距离而模糊了。
王玉婷从背包中拉出桌布,将它在石板路边铺好,然后将背包里的其余物品一一放在上面。她的小地摊就这样摆好了。看看四周,还有不少这样的小货摊,相信就算自己无法吆喝,路人也明白她是干什么的。讨价还价虽然不会,但没关系,只要对方亮出钱来,她应该知道面值多少,而且自己的货物可是绝无仅有,怎么也不会贱卖!王玉婷自嘲地偷笑,跟着桑德拉这么久,说话没学会,反到先学会数钱了。
正如预料中的那样,王玉婷的小地摊很快吸引了大批看客,他们被奇形怪状的物品吸引。圆形小盒里的梭子模样的小针一半红一半白,不管怎么晃动,它总会回到原来的位置。人们争相传看,几乎人人都会使劲摇晃它,然后为它能重新找回原点奇惊,有人问王玉婷,它是干什么用的,王玉婷笑而不答。望远镜是最受欢迎的物品,这个由两个筒状物连接而成的东西非常神奇,两端由四个水晶镜片封口,从小的那头望过去,远处的物体会被拉近,如同就在眼前一般;而从大头那端往外望,世界却变得似乎被稀释了般,明明是站在身边的人,却忽然离自己好远。相较望远镜的热门,世界地图明显冷清了,只有几个人关注过它,而且似乎只把它当作绘画作品。笔记本也是很吸引人的,一页页画着灰色线条的白纸很像埃及纸草,可它更轻、更薄,圆珠笔的用法让许多人摸不着头脑,直到王玉婷将笔顶端轻轻一按,顶出圆芯,在手中画出蓝色线条,人群立刻为之发出惊叹的嘘声。王玉婷又将演示手机用法,在古代世界手机的本来功能是没有用处的,但王玉婷发现了它的新功用――可以当作音乐盒。当和弦铃声从这一个巴掌就能握住的小东西里发出的时候,围观的人群集体惊慌地往后退去。王玉婷很得意,想象着当她展示照像功能时这些人会吓成什么样子。
一缕金光透过云层的缝隙,从天顶射下。积压着的灰色云朵渐渐开始散了。越来越多的光带从云层里抛甩下来,像斜斜的黄金雨丝,它们是赫拉轻柔的丝巾,飘下凡尘,罩上山顶洁白的大理石建筑,使它们也仿佛成了奥林匹斯山上宫殿的一角。沉闷的天空忽然快乐起来,云层顶端似乎有众神的乐队,他们手持神的乐器,用最动听的音符欢迎某位神,或是某位英雄的到来。
金色光芒洒向大地,照上白衣男子飘逸的希腊长袍,薄绸般的衣襟在微风中轻轻摇摆,闪耀光辉的淡金色发丝与洒满凡间的光芒融合在一起,年轻英俊的容貌与匀称的身体让路人看花了眼,误以为他是落入凡尘的阿波罗。身后的骏马与他的服饰有着同样的白,极富光感的毛皮像是贴着东方丝绸,柔顺的棕毛犹如美人披散的长发,粗壮的鼻息与稳健的蹄声在告诉人们,就算身披制作粗糙的廉价马鞍,也掩藏不住它是匹纯种好马的事实。
前方围观的人群吸引住青年行人的目光。按理说集市上的人们为争看稀有商品而聚成一团是很正常的现象,可他们奇怪的议论却激发着四周更多人的好奇心。
“真神奇呀!这么小的东西是怎么发音的?”
“你们看!它还会发光呢!”
“嘿!上边还有图画,画得跟真的一模一样!”
“让我看看!”
“我也要看!”
“轮到我了!给我!”
围绕小地摊的人们争抢着王玉婷带来的稀奇玩意儿。他们把王玉婷忙坏了,一面要保护好这些能换钱的东西,一面要提防混水摸鱼者。她还有些着急,这些家伙只看不付钱,他们究竟要把她的东西玩到什么时候。
其实看客里已经有好几人心动了,但他们不敢妄自定价,物以稀为贵,它们的价格应该不便宜。有人向卖主问过价,可那相貌奇特的异国女孩却一个劲地自言自语,说着他们无法理解的语言。
牵白马的青年终于挤进人墙,在喧闹的围观者中,沉默的他毫不显眼,冰凉的双眸观察着叫卖的女孩,白色衣裙使她略带色彩的肌肤更加金黄,鼻梁塌塌的,沙漠以南的游牧民族有这样的特征,可是他们皮肤呈黑色,而且头发卷曲,女孩的头发却很直,有着流动的光泽,更接近埃及妇女的假发。青年男子猜不出她的种族,很快便将兴趣移往人们传递着的商品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小物件给人不断遐想,却猜不透它们的用途,男子只能微微一笑。
炽热的太阳在云端奔跑,穿透乌云的阳光迅速掠过大地,把巨大的建筑影子投上拥挤集市里缓慢移动着的人们的头顶。躲在阴影里,不受非洲毒辣阳光的烧烤,使王玉婷心情愉快。她感谢能有房屋为她遮荫,可她却不知道,凉荫的主人不是房屋,而是迦太基城最血腥的地方――位于城东的西顿竞技场。
“放开我!暴力!这是暴力!”身体干枯的瘦子伸直他颈骨突现的脖子,扯着嗓子怪叫。他的嗓音已经沙哑,两只胳膊使劲挣扎,却始终挣脱不了两名角斗士的粗壮手臂对它们的束缚。瘦子于是向着身后角斗士的主人大喊:“迈罗!你会受到诅咒的,你不该对来访的客人这样无礼!迈罗――”
“把他丢出去。”跟在角斗士身后的老人轻描淡写地说道。
从命的斗士很快把他架到门外,轻飘的瘦子就这样被无情的扔出去了。沉重的布袋如石头般向他飞来。砸上他印满道道肋骨纹线的胸部,布袋与骨头竟撞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原来布袋里全是钱币。
门里的老人发话了,“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叫他死了这份心。‘野狼’我是不会卖的,就算他把迦太基送给我也一样!”
“愚蠢的加普亚人!你还真把奴隶当作亲儿子了!等着米隆少爷收拾你!”瘦子拧起钱袋,哼了一声,灰溜溜地窜进街道拥挤的人流中。
“慢走,不远送!”迈罗身旁的一名角斗士嘲笑着瘦子跌跌撞撞的背影,小丑般的动作令他开心,“迈罗,我的弓在哪儿?我要让他跑快点儿。”
“别胡闹了明达斯,我们还有正事要商议。进屋去。”迈罗知道他存心闹着玩,不会真用箭去射那可笑的仆人的。他与手下的斗士们本在屋中商议一件大事,却被刚才这名来访者打搅了。访客是城中出名的纨绔子弟米隆的贴身跟班,为的还是昨天的事,米隆希望买下“野狼”廷达鲁斯。迈罗是早就一口拒绝了的,而今天的突然到访令他极不愉快。瘦子被斗士们围住,险些出不来了。
明达斯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就像竞技场外变幻莫测的天气般难揣摩其真实意图,“有什么好商议的,不是已经确定下一个目标是汉诺的女儿了吗?做完我们没做完的事。”
“你小声点!”另一位角斗士提醒他,“你想暴露我们的身分吗?总有一天我们会死在明达斯口无遮拦的臭嘴里!”
“呸!女先知的战士不能说带有预见性的话,你都忘了吗?穆西卡。”
“忘记女先知训示的人是你!你总想干违背先知预言的事!三年前的蠢事已经使你沦为笑柄了。”
“我只是防范未燃,把一切威胁消灭在萌芽状态!”明达斯大声辩解道。
“可你却总使事情越来越糟。如果没有你当年的冲动,我们今天也不会到迦太基扮演可笑的角斗士了!”穆西卡顿了顿,“或许这是无所不知的西比尔女先知在冥冥中的指引,以证明凡人是没有力量改变神的安排的。”
竞技场内忽然升起喧哗,观众如雷的掌声与喝彩隔着厚实的墙壁与弯曲的通道涌向大门,似乎要与场外热闹的集市争个高低。
“‘野狼’又赢了。”名为穆西卡的“角斗士”望向幽暗的通道深处,这条道路通向铺满细沙的圆形场地――那个鲜血飞溅,却又充满赞美诗的地方。
“走,孩子们。我们去迎接胜利者。然后谈谈‘漏网小鱼’的事。”迈罗向着竞技场深处走去。明达斯与穆西卡相互给予对方略带敌意的一眼,也跟上老人的步伐。
突然,悦耳的音乐止住了明达斯的脚步,使他回到门口。门外聚集着一大群看客,快把整条街压断了。他们一个个伸长脖子,围绕在一位女孩身边,女孩则站在高台上,高举手中的方形“小盒”,美妙的音乐就是从那里发出的。明达斯望着女孩出了神,颤抖的面部肌肉拉扯着逐渐上扬的嘴角。他兴奋地大叫起来:“迈罗!弓!我的弓!是‘小鱼’,我看到她了!”
迈罗与穆西卡被他的叫声唤回。迈罗苍老眼睛里的目光停留在王玉婷活泼的身影上。“是她吗?”
“应该没错。一位是汉诺的女儿,还有一位是身分不明的少女。按照廷达鲁斯的描述,那女孩的容貌有别于我们见过的任何一个民族。”身边的穆西卡回答说。
明达斯已经急不可耐了。“错不了的!你们看好她,我去拿弓!”
“站住!明达斯!”迈罗将急躁的战士拉了回来,“我承认就算隔着城墙你也能射中她。但那样我们自己也会有危险的。”
“那你说怎么办!要是错过这次机会,以后就别想找到她了!”
迈罗想了想,“我去骗她进来,你们在里边动手。”他掂掂怀中沉甸的钱袋,“别轻举妄动,看我信号。”
王玉婷决定以拍卖的方式卖掉她从现代带来的废物。虽然她明白没有人能听懂她的语言,但她想只要自己用夸张的肢体语言表达,他们会懂的。第一件商品是她的手机。她尽量把它举到高处,让远处的围观者也能看见它。人们争相目睹这一稀世珍宝。
与被手机发出的耀眼蓝光所吸引的疯狂人群相比,王玉婷身旁的白衣青年却总是冷静地低着头。他摆弄着指南针,无论怎样转动圆形小盒,里边被漆成红与白两种颜色的梭形金属片的位置去从未变换过。他抬头看向天空,乌云里移动的太阳像溶化的铜水,它已越来越接近红色部分所指的方向,现在已快到中午,中午的太阳总是在南方的。青年男子似乎有点明白这东西的用途了。
王玉婷等着有人出价。她看到一位笑容和蔼的白发白胡须老头远远地向她走来。老人掏出钱袋,在王玉婷面前轻轻晃动,松开袋口,倒出里边光闪闪的银币。漂亮的金属光泽令王玉婷眼前一亮。以前跟着桑德拉收洗衣费时,只见过脏兮兮的铜板,但她知道银币的面值要大得多。铜板已经能让她与桑德拉两人填饱肚了,如果是银币……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换算等式,她还是觉得值。
“迈罗,你怎么对小玩意儿也有兴趣了?”人群里有人认识老头。
迈罗点头微笑,把钱袋放进王玉婷手里。
“你要买我的东西?”王玉婷有点犹豫,“全要吗?”老头指着布上的物品,挥动手臂,示意把这些东西都给他。王玉婷看懂他的意思了,她兴高采烈地把桌布裹起来,连同上边的物品一起塞进背包。老头又指着竞技场大门。“你要我送货上门?没问题!”已经拿到钱的王玉婷还有什么问题呢?背上黑色背包,跟着老头往竞技场走去。
围观的人群无趣地散了。他们像看了出免费戏剧,戏演完了,也该散场了。人们继续他们的工作。做小买卖的回到货摊上;逛集市的依旧冷静的货比三家;赶路的旅人也来不及拍去尘土,又踏上了旅途。白衣男子牵着他漂亮的骏马,也快要离开。
“您一个人吗?”
身后甜美的声音像是冲着自己来的。男子停住正要迈出的脚步,回头看向后面,一位妙龄女郎站立在金色光芒中,随风飘动的浅褐色发丝宛如太阳神手指间拨动的琴弦。没有艳光四射的珠宝首饰,却叫人不得不注意她,可洒在女人身上的耀眼阳光又使人不敢对她正视。很奇妙的女人,全迦太基只有一个女人能让男人侧目――汉诺议长的女儿,安娜特。
“果然是您。没想到您会来迦太基。”安娜特朱唇轻启,淡淡的笑意写在脸上,“不过迦太基不太平呀!已经有好几位议员被害,您不怕被刺客盯上吗?如果年轻有为的汉尼拔将军遭遇到什么三长两短,迦太基损失就大了。”
“安娜特小姐还是请多保重自己!相对于我,刺客应该更急于将你灭口。假如汉诺议长痛失爱女,从此意志消沉,迦太基不是损失更大?”影中的男人同样微笑着道。
奔跑的流云快被炽热的太阳烤焦了,它们迅速逃亡,留出的空隙很快让阳光占领。西顿竞技场的影子因此而更明显。云团的阴影也被投在大地上,它们跟随云朵,沿着迦太基城的轮廓一起飞奔,就像移动着的黑色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