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院,半边还是佛堂,半边已经改作了神道教的神社。r?anw en ?.?r?a?n?w?e?n?a`?木椽空架的鸟居,朴素的神坛,加上一个神坛上面祈降式神装神弄鬼的安倍晴明、周遭以箜篌筚篥奏乐营造气氛的乐手,俨然便是一派日本神社的景象了。
神坛四周,明灭晦暗不定的烛火和松脂火把突然一阵窒息般的压抑,随后火光暴涨。一直远远坐在台子对面观望的钱弘俶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因为他看到已经逝去的郑妃居然影影绰绰地出现在安倍晴明身后,一个妖娆诡异的身姿,那身段,体态,无一不是微妙微妙,除了面容看得不是非常分明。
“爱妃,可是你还有什么话要对寡人说么?太医都没能查出为何……如果果然是为人所害,寡人为你做主!”
钱弘俶从座榻上撑起身体,彷徨地向前走了几步,可惜一阵水雾烟气大作弥漫,那个影影绰绰地影子便逐渐消失不见了。
郑妃消失之前,钱弘俶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那个女子的倩影如同飘飘欲仙一样向上腾空数尺,随后略一凝滞,便委顿在地。近前看时,只剩一套缭绫的衣装堆在地上,哪里有半分人影?
……
安倍素子穿着一身灰蒙蒙地紧凑舞衣,躲在神坛底下压抑地喘息着,刚才的障眼法,着实让她耗费了不少体力,也算是穷尽了她跟随父亲安倍晴明修行阴阳幻术数年来的最高水平。但是因为钱弘俶就在附近,她纵然疲累欲死也不敢大声,唯恐被发现神坛的机关而穿帮。
正在素子缓气儿的时候,她隐隐听到父亲脚步匆匆走下神坛,对钱弘俶说道:“大王乃是王气逼人、天下至刚至阳,郑妃已然魂归九幽,纵然外臣能够以式神降临之法请得郑妃的魂魄,如果大王靠的太近,依然会魂飞魄散的。”
钱弘俶的语气一下子变得颓唐萎靡:“只能远远地看么?连只言片语都不得沟通?”
“请大王恕罪。”
“罢了罢了,此事便算了吧,先生为寡人立功不少,这次却是寡人害了郑妃,心中着实惆怅不已。”
钱弘俶和安倍晴明大略聊了几句,话题居然渐渐转到了如今钱弘俶每日都在盘算的对南唐措施上来。这种话题,安倍晴明自然是不该插嘴的,钱弘俶但有所言,无非是用一句“此事非外臣可知”搪塞一番。
“安倍先生,昨日寡人听宫卫牙军将校言道,似乎先生并非整日都在宫中。却是去哪里游历了么。”
“外臣本意去抱朴道院访友,不过后来偶遇吴相,受邀饮宴了一番。”
“哦,先生与吴程可是旧识么?吴程有什么话要先生说不成。”
“并非旧识,不过是否真的偶遇,外臣不好判断。吴相请外臣赴宴,倒也着实是有些话相谈——吴相对外臣言道,这几日,他会向大王进言关于周伐南唐问题上,我吴越应对的折衷之道。”
“不错,吴程也知道元德昭所言不无道理,要想彻底说服寡人定然不易,所以昨日吴程已经改口了,不求寡人全力进击南唐,而是一旦周军南下,便佯攻进击、诈败撤军。一来不至于唇亡齿寒,二来也不落周人口实,以免将来祸及吴越——如此说来,吴程定然是想要先生也给他帮腔了?”
钱弘俶虽然说着有些气愤,不过安倍晴明的一贯坦白倒是让他不至于真往心里去,有些东西,能不能瞒住,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吴相倒并未让外臣帮着从旁劝说大王,只是希望大王在定计如此施为之后,帮着举荐一些实施此策略的人选。吴相以为,大王应当以中吴军节镇诸军假作协同攻唐,取扬州、泰州等处,但暗令广陵郡王只许败、不许胜。如此既不违背北朝,不留话柄;又不至于使大王威望受损。
如若北朝兵锋疲顿,不适江淮水网,那便继续让广陵郡王中计诈败。如果一两年内周军势如破竹,南唐覆亡已经不可避免,大不了到时候再以镇东军孙节帅为辅、世子殿下为主以两浙土客军兵马西进,夺取江表各州……”
钱弘俶眼前一亮,此前那丝吴程和安倍晴明私下相间的愤怒一下子消散无存。
安倍晴明是无辜的,他不过是不小心被蹲点的吴程逮到了,那次会面本非他蓄谋——何况,安倍晴明一直居住在这宫中甘露院,而且在中土本无熟识之人,又怎么可能和吴程有旧呢?原来的和尚好念经,这句俗语便是说原来之人往往被当地主人信任,因为人们都倾向于觉得远来僧道与本地人之间少有利害纠葛,那么所言的真实性和可靠性肯定要高一些。
至于吴程为什么要曲线说这番话,钱弘俶也可以理解了:因为吴程所言,是绝对不可以在朝堂上摊开来讲的;哪怕是密奏,也怕留下的文字内容被宫中不该知道的人知道。只有这种出己之口、入君之耳的途径,才有可能安全——当然,安倍晴明确实有可能和盘托出,也有可能泄密告密,但是除非安倍晴明和钱弘俶本人禀报,否则的话,无论安倍晴明和谁说,都无法拿出证据取信于人。
“吴程这是看准了寡人不想再让昱儿立功,而是把建功立业的机会留给濬儿和承佑舅甥两个……不过如果真的要诈败受损、污及名望,也确实只有交给昱儿去做最合适了。如果昱儿果真肯做的话,那么他在吴越军中的威望就会进一步下降,前几年中吴军节镇各军取得的胜利威名也可以被抵消掉一些,不得不付出的钱粮兵马损失也可以让昱儿去扛……”
钱弘俶越想越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投石问路计策,正在欣喜,突然想起安倍晴明也是钱惟昱从日本顺路带回来的。虽然不怕安倍晴明会和钱惟昱有什么勾结,但是此刻安倍出卖钱惟昱出卖得这么爽快,不由得让钱弘俶也起了一点戒心:一个人如果对于自己的引路人出卖地很干脆,那么必然没什么节操,将来对于主子的忠诚度也会打上问号。
念及此处,钱弘俶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对了,先生与昱儿也是旧识吧?日本国来访的僧道使团,不也是多靠昱儿的苏州市舶司船队接洽往返的么。先生可否说说昱儿前番去日本国时,见闻如何,日本国国内对他可有看法?”
“回禀大王,广陵郡王当世文宗,自不待言。《汉和字典》此物与其说是为了简化汉字初学,更多却是方便了日本国心向汉化之人的上进之路。此书一出,广陵郡王的文名在日本国可谓是家喻户晓,更在昔年白乐天元微之之上呢。
只是,广陵郡王此人,着实令世人看不懂,按说如此文名被与天下之人,为何还会俗套地追寻财赋铜臭之物呢?可是实际上,广陵郡王在日本国多用汉人巧匠堪舆等人技艺精于日本本国之人,四处堪舆探矿,寻得矿脉后先行贱价购入田庄土地。我日本国又施行名田田堵贸易之法,寻常大名可自行开矿,广陵郡王在日本国大肆私产开矿也有一两年了,此项着实令他在日本国风评受损。”
钱弘俶听了大惊,对于日本国居然没有垄断采矿官营的政策非常诧异。毕竟在中国自从汉武帝之后,就没有这种事情了。钱惟昱每年可以从日本弄回来很多银两铜钱这件事情他是知道的,只不过大多觉得都是靠航海贸易赚的,完全没想到钱惟昱居然可以在日本直接开矿掠夺……
“日本国……居然没有官营铜矿银矿之法的么?不算市舶司日常出入的货易,昱儿在日本国一年获利可有多少!”
“此事外臣由何得知?只是外臣在日本时,听闻朝野公卿大名议论,单采银、采铜所得,只怕各自在百万贯以上。除了直接采伐以外,利用日本人不善冶炼铜银,仅以买入矿石、锻冶铸币,也可得百万贯差价。总的来说,刨除正常贸易,广陵郡王在日本一年得利,不下三百万贯。”
安倍晴明每说一句,钱弘俶便略微惊叹一分,不过随后想想也都合情合理。两人便虚与委蛇着试探各自的底线。钱弘俶顾左右而言他不久,也就试探出了安倍晴明和钱惟昱并无过分的交情,也就放心了。
……
钱惟昱离开甘露院,回到咸宁殿,想了一想,又让左右宦官把职方司和内牙军的亲信统领找来。
“最近,诸镇可有什么消息,各位节度使都在镇所么。”
“回禀大王,据说广州大都督最近一直在邕州招抚蛮夷,未曾回广州,只是广州路遥,这至少也是七八日之前的消息了,最近几日,臣实在不知。广陵郡王虽在苏州,却不曾在城内安歇,这几日都在昆山、松江等处,说是组建织造营,图谋什么以棉麻布匹制造船帆、新造水师大船呢。”
“昱儿这家伙……究竟是志在何处?论读书,学问如此出色;论经营,身居高位还在日本如此搜刮;连奇技淫巧都这般注重……却也不像是胸怀大志,罢了,这便让人去传令吧,试探一下也好。”
钱弘俶长吁一口,不再多想,说道:“传诏,命中吴军节度使钱惟昱,整军备战。一旦周师讨伐南唐,便出兵攻取扬州、泰州等江北淮南各州。”
只许败,不许胜。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