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轻寒走在雪地上,夜却已经很深,但他却不能睡。
不睡虽然痛苦,但睡了却更痛苦。
因为就算躺下,他也睡不着。他几乎从未在正常的时间里正常睡过一觉。
一个人睡在那冰冷坚硬的木床上,屋子里充满了那种廉价客栈独有的刺鼻臭气,瞪着眼睛看着那破旧的屋顶,以及墙角落里的蛛网,翻来覆去的想着那些不该想的往事……
——这种滋味,有谁能了解?
孤独,一个人的孤独。寂寞,要命的寂寞。
所以,他宁可一个人孤魂野鬼般的在黑暗中游荡。
道路两旁干枯树枝上的积雪被风一吹,又飒飒往下掉,街道旁有的人家窗户却还透出些亮光。
他们为什么还不睡?他们在干什么?
屋子里间接还传来一两声婴儿的啼哭声,划破了四下的寂静。是不是孩子半夜尿床了,父母们只好燃起灯来替他换尿片?
这种生活虽然简单而平凡,但其中却又有着许多的乐趣。
孩子的撒娇调皮捣蛋声,父母充满了溺爱的笑骂声,这本来就是幸福而温馨的,却也正是孟轻寒这种人永远也享受不到的。
听到孩子的啼哭声,他的心又开始刺痛,他又想喝酒。
酒,虽然不能解除任何痛苦,但若是没有酒,这世上只怕会有更多的人烦恼得想要跳楼,因为那至少可以暂时让你忘记所有一切的烦恼忧愁。
在往前走,北风下,冰雪反射出昏暗光影下的巷子尽头,有一盏孤灯在风中摇晃。
一个疲倦苍老而又孤独的老人,正在昏暗的灯火下喝着闷酒。
无论什么样的角落,无论这里是充斥着的是牛羊马溺,还是冰雪风暴,都会有人的存在,正如最肮脏的茅坑,也会有蛆虫在生活。
灯火昏黄,照在老人疲倦而苍老的脸上。他已经无处可去。
他在这里摆面瘫子,已经摆了四十二年,简直已经成了他的第二生命。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用最低廉的价格,买进最便宜的肉骨头熬汤,装两盘谁都可以吃得起的臭豆干和最便宜的花生米,从黄昏到第二天早上,等着和他同样无家可归的客人。
这四十二年来,他的生活几乎从来也未有过变化,只有等到夜深人静时,才能喝一壶浑浊的老酒,用以打发他生命中剩下不多的岁月。
也许在喝了一点酒的情况下,他会进入到自己的梦乡中,在梦乡里的生活当然要比现在要好得多,最起码那里不会有压迫。
这当然是可笑而又可耻的,因为‘不去反抗的压迫,一定会永远存在’。
——这句话虽然不是真理,但却一定有它的道理。
一个人若只是沉溺于自己的幻想中,那么这个人也一定不会还有什么出息。
但一个人只要还能有一点幻想,对于他自己来说,这就已经很不错了,因为他无力去改变这一切,只能学着去接受,只能自己安慰自己。
孟轻寒到了昏灯下:“给我一壶酒!”
老人默默的,既不问什么酒,也不问用什么菜下酒,因为他知道,在这个时候,还在夜空下游荡的孤魂,一定不会在乎这些。
他并不多嘴。
无论什么人,若是长久生活在苦难下,压抑中,他对任何事,都不会抱有太大的兴趣,当然就更不会是个‘长舌妇’。
该学会的,他早已学会,不该学会的,他也早已懂得了!
“是非皆因多开口,烦恼多为强出头!”
一个在夜空中游荡的孤魂,岂非也正是没有家的野鬼?岂非也一样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
孟轻寒默默的斟满了一碗酒,默默的喝下去。
只要是酒,只要有酒,只要能醉,随便什么样的酒都行。
他并不是个特别挑剔的人。
何况,一个人若是也有他这许多心事,都不会太在意这些。
酒到了喉咙,流进了胃里,身上立即起了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感觉,就好像躺在云堆里一样。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却需要这种感觉。
他一直弄不懂人们为什么偏偏喜欢这又苦又辣的玩意儿,这本来并不应该适合人的口味,但现在他总算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酒,的确是种很其妙的东西。
他已在心里默认了这一点。
他喝酒的这个摊子是在巷子的最深处,也是最阴暗处。摊子前只有几张破旧的桌子和几张破旧的凳子,再也没有其他客人。
雪,并未停,风,却更紧了些,所以,就算是一只没有窝野狗,也会找个洞钻进去,躲在里面瑟瑟发抖。
在这种情况下,一壶酒当然很快就干了。
酒喝得越多,话却反而越来越少,除了添酒声外,只有风声。
但这种沉闷的气氛实在比一个人喝着闷酒还要难受得多,老人忍不住将自己的椅子搬了过来,因为他想找个人说说话,诉诉心里的苦闷。
无论什么人,若是在长期的精神压抑的情况下,碰到一个和自己有相同境遇的人,总是想多聊几句的。
因为能诉诉心里苦闷,倒倒自己的苦水,这也是发泄的方式之一。
一个长期生活在压抑苦闷中的人,若是得不到发泄,那么他迟早总会精神崩溃,变成一个疯子。
老人坐了下来,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孟轻寒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他现在除了杀人喝酒外,几乎什么都不干。黑暗中却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他是一个侩子手。”
说话的人虽未见着,但这声音却冷淡似水,绝不带一丝感情,这听来正是一个侩子手的声音。
因为只有杀人的人,才会没有情感,只有没有情感的人,声音才会比冰还冷。
老人回头,但他浑浊的老眼却看不到黑暗中的人影,忍不住道:“你说他是个侩子手?”
黑暗中的人答道:“不错,他是个侩子手。”
老人有些不信,又问道:“他杀过人?”
“他杀过!”黑暗中的人一字一顿,又慢慢接着道:“以往的不算,这十几天他最少已经杀了三十个。”
老人倒抽了一口凉气,昏浊的老眼闪着惊惧之色,道:“他杀的人真不少,据我所知,只有刽子手才会喜欢杀人。你知不知道,他在哪一州哪一府任职?”
黑暗中的人影道:“他没有职业。”
老人道:“不是职业侩子手,杀人都是犯法的,他杀这么多人,是不是有人请他杀人,他杀人有多少钱拿?”
“没有钱拿。”黑暗中的人接着慢慢道:“别人杀人有钱拿,他杀人却连一个子儿也都没有。”
老人瞪起了眼,吃惊的道:“没有钱拿,他还要杀?”
黑暗中的人道:“他非杀不可。”
老人吃惊的道:“为什么?”
黑暗中的人道:“因为他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他。”
老人又抽了口凉气,道:“有没有得选择?”
“没有。”黑暗中人慢慢接着道:“以前也许有,但现在已经没有,现在任何人杀他都不算犯法.
老人道:“为什么?”
黑暗中的人道:“因为他已经只不过是个疯狂的侩子手。”
老人明白,刽子手的意思并不单单是指法场上那些抱着大砍刀的人。
老人瞧了瞧孟轻寒,忍不住道:“他杀的都是些什么人?”
黑暗中人道:“无论什么人。”
老人道:“不管什么人,他都杀?
黑暗中的人好像点了点头,道:“不错,只要是个人,他都杀。”
老人忽然紧张了起来,道:“难道他现在也要杀人?”
黑暗中的人道:“他一定要杀!”
老人捧住自己的心,好像快要摔倒的样子,*着道:“他要杀谁?”
黑暗中的人道:“杀我!”
老人怔了半天,忽然跳了起来,道:“你明知他要杀你,你还要来?难道你是个疯子?”
“我不是疯子。”黑暗中的人道:“但我却非来不可!”
老人道:“为什么?”
“因为我也非杀他不可。”黑暗中的人不等老人说话,又接着反问道:“你有没有做过自己并不愿做的事?”
老人看了看孟轻寒,又看了看他手上的刀,老人忽然闭上了嘴巴。
老人做过。
他也不想再问,他宁可装下糊涂。
活到他这么一把年纪,早已明白一个道理:知道的事情多了,未必就是一件好事,烦恼岂非都是自找的?能装下糊涂,也并不是件坏事。
简单才快乐!
风更紧,吹起片片雪花。
黑暗中的人终于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走向灯火下。
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显得是那么的苍白,就像是雪,神情也是说不出的疲倦,眼中也充斥着说不尽的忧郁悲伤之色。
无情的人本不该有这种忧郁,无情的人更不该有悲伤痛苦。
白马公子本是个无情的人。
孟轻寒没有抬头,他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个人。
白马公子从黑暗中走出,面对着孟轻寒,凝注了良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本来是不想来的,我一直想等到能破你刀的那一天,再来找你。
孟轻寒还是沉默着,倒了杯酒喝了下去,才突然道:“那么你这次就不该来。”
白马公子道:“可是我已经来了。”
孟轻寒道:“为什么?”
白马公子凝注着他的眼神,忽然就布满了讥诮之意,冷冷道:“你有没有做过你自己并不想做的事?”
孟轻寒闭上了嘴巴,因为他忽然明白了过来。
他当然明白,因为他做过这种事。
任何人也都明白。
因为任何人也都做过自己并不想做的事。
这些事当然是为环境所迫,但这是否都是自己给自己找得理由呢?
这个问题用不着问,也用不着回答,因为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答案,因为谁都有自己很好的理由。
只不过如果人们都将心态放平和一点,就会发现,这世上有很多事绝不是非做不可。
白马公子的手伸出,手上正是那把足以令天下群雄为之丧胆的三寸小刀。
他凝注了手中刀锋,眼神里的讥诮却更浓,忽然又道:“我知道你一直不想杀我,因为你已经很久未遇到敌手,你也想看看我是否能破你的刀。”
孟轻寒承认,纵横无敌并不如人们想象中的那么愉快,那就好像一个人站在山巅,四周空无一人,触目一片空旷,心里却满是寂寞。
所以一个站在顶峰的人,心中往往都是很失落的,因为他已目标,也无任何斗志。相反,一个山脚下的人却斗志昂昂,因为他有他自己的目标。
有目标才有斗志,有斗志才会振奋精神。
孟轻寒默然片刻,道:“我记得,我放过你三次。”
白马公子道:“我知道,我并没有忘记这一点,因为你练的虽然是杀人的刀法,你这个人却不是嗜杀的人,但现在情况却完全不一样。”
他并没有说下去,因为他要说的话,任何人都应该很清楚。
十三天,二十九个人,这除了刽子手,只要还有人性的人,就绝不会疯狂到这种地步。
白马公子也没有再继续讨论下去的意思,因为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何况他学的是刀。
刀,本来就是用来杀人,他绝不是个喜欢多说废话的人。
他的刀已经出手。
刀光一闪,似流星,似闪电,等你看到这道刀光时,他的刀已经在咽喉方寸之间。
纵然他知道这一刀还是会为孟轻寒所破,但他还是用尽全力。
这世上有很多奇怪的人,若是明知一件事不可为,或者是做不到,他就会放弃这个目标,转而将兴趣转移到另外一件事上,这种人无疑是聪明的。
但还有一种人,明知做了无用,明知这件事不可为,但他还是尽力去做。这后面一种人当然也不能说他笨,只不过有些‘痴’。
‘痴’绝不是白痴的痴,也不是呆,当然也绝不可能是傻,而是诚,诚心诚意的诚。
能做到这个诚字并不容易,只有诚于人的人,才能得到别人的真情,只有诚于自己的心,你的人生才有意义。
只可惜,他已经不再有机会,因为孟轻寒也已拔刀。
他拔刀的时刻,就是死亡的时刻。
这一次,他拔刀出鞘,死的将会是谁?
卖酒的老人已经晕了过去,他本来就是一个很善良的老人家,他这一生也并不是没见过死人,但他绝不想看到一个好好的活人倒在自己面前。
除了地狱来的魔鬼,大概没有人会愿意看到一个活人枯萎在自己面前。
但世事无绝对,因为机会本是人创造的,奇迹虽然很少出现,但也并不是绝不会出现。
白马公子手中的飞刀已脱手飞出,刀光一闪,就像是黑夜中的流星,取的是孟轻寒的咽喉。
孟轻寒也拔刀,刀光一闪,迎向空中的那一闪刀光。
这个瞬间只不过是一霎那间。一霎那究竟是多短的时间?一瞬间就是六十弹指间,一弹指就是六十霎那间。
就在这一霎那间,眼看这两道刀光就要相遇在一起,但忽然间,昏黄的灯光下又闪出另外一道光芒。
这道光芒来得突然,似乎也并不比他们快,但却刚好迎着白马公子空中的小刀。
那是什么?
遽然间,所有的光芒都消失。
所有的动作也都全部停止。
只听到“叮”的一声肉耳几不可闻的轻响,两道光芒在空中相遇,两道光都坠在地上,但却没有火花。
因为这道刀光并不是为了杀人。
这把刀出手多为救人,绝不是杀人。
这把刀出手时的力量用得极为巧妙,两把刀空中相遇,力量刚好互相抵消。
能预先计算出对手出手的招式,这并不是很惊奇,能将自己手上的力道收发自如的人,虽然也并不多见,但却也不是绝无仅有。难就难在预先判断出对方出手时的力道和刀式的走向。
这种人并不多,很可能只有一个。
白马公子低下头,两只眼睛眨也不眨的凝注着雪地上刚落下的两柄刀。
两柄刀都是飞刀。
白马公子的瞳孔在收缩,孟轻寒的瞳孔居然也在收缩。
他们绝不是容易吃惊的人,但现在,他们面上的神情,就像看到一只兔子咬死了一只就像看到一只兔子咬死了一只老虎一样。
兔子当然不会去追着一只老虎咬,别说没有人听说过这回事,就连兔子自己也从未这么想过。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又走出两人。
两个老人。
左边的老人身材硕长,头上已满是白发,看来没有七十,也有六十好几了,但他的神色间还是显得精神奕奕。
右边的老人身材稍矮,也比较年轻一点,但看来也有五十好几,但他的脸上却绝无一丝表情,只有他的眼睛不时闪着刀锋一样锐利的光。
北风呼号,天很冷,他们身上穿着的衣服也并不是特别厚,他们手指都冻得发白,脸也冻得发了白,但他们的背还是挺得笔直。
老人的身子大多都是佝偻着的,因为他们的骨骼已经渐渐萎缩,好像这么两个老人还少见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