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狂奔,也不知翻过多少个山头,淌过多少条冰冷的河水。
天上看不到半点星光,也按不到半点月色,阴惨惨的夜色,笼罩着阴惨惨的大地。
又是个无星无月的夜,又是无边无际让人惊惧的黑暗!
他迷迷糊糊的,摇摇晃晃的奔跑着,也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到了那里。
随便到了那里他都不在乎!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地方可以去,也不知道能到哪里,更不知道能支持到什么时候。
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些天所发生的一切究竟是真,还是假,他只知道一件事,只要还有力气,他就只能跑。
不停的奔跑。
他只希望能远远的逃开,离这里越远越好。
这可惜,你想要的永远也拿不到手,越是不想要的,越是想要逃避的,就像是影子一样跟在你身边,就越是逃避不了。
夜色更凄迷,风也更冷,脚下高低起伏不平,竟是一片乱葬岗,他居然跑到了一个乱葬岗上。
他终于累了,死尸一样的伏在坟头上。
一只大概饿疯了野狗在他身后不停的转来转去,两眼闪着黄光,灯笼一样,龇着牙、咧着嘴,却又看着他手里的刀,不敢近身,只是在他身后两丈处徘徊,大概是想等他死后再来吞噬他的尸体。
他也希望自己是死了,也许死了就不用承担这些痛苦,可是他偏偏还活着。
一只叫不出名字的怪鸟,也不怕冷,迎着寒风,也不知从哪里飞来,居然就停在他的头上,不停的呱噪,还用爪子不停的挠着他的脑门。
他不动,任由它挠。
那只野狗大概也认为他是个死人了慢慢的靠近,但却还是小心翼翼。
忽然间,这只鸟屁股一翘,一股腥臭带着点热气滴在他的脑门。
他终于忍不住大怒,一只鸟也敢来欺负他?
他伸手,想要抓住它,这要是在平时,这只鸟大概连抖动翅膀的机会也没有,可惜的是,现在不是平时。
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一只负了伤,已完全绝望了的野兽,他的反应已迟钝,才一动,这只鸟就吃惊的飞了起来,看那样子,简直和一只小鸡见到一只老鹰差不多。
原来刚才这只鸟只是将他当做了个死人。
他确实很像死人,只不过比死人多了那么一口气而已。
他继续匍匐在地上,他没抓住鸟,却吓了鸟一大跳,这只鸟准备报复他了。
这本来就是所有动物天生都带有的一种天性。
鸟振翅在空中,在他头顶上盘旋,久久不愿离去,大声“嘎嘎”的叫着,仿佛很得意的样子,在耻笑他的无能。
他忍无可忍,拾了块石头,向鸟掷去,可是这块石头也仿佛有千斤重,离鸟还有三丈远,就“砰”的一声落下地来。
这只鸟不满意了,叫得更大声,仿佛在反抗他的暴力。
可惜它碰到的是个疯子,根本就不理解它的意思。
他又扔了块石头,这次,石头离鸟近了很多,险些就将它一张灵巧的嘴巴给砸成了三辨。
鸟吓了一跳,再也不敢调戏他了,也不再陪伴他了,叫声逐渐远去,野狗也吓得汪的一声远远的逃开了。
野狗不笨,还看得出,要想这个人变作可口的食物,估计还要等些时候。
他忽然又发现不远处有一个身穿白衣的人,在凄迷的夜色中不停的晃动。
难道是鬼?
他不怕鬼,自己迟早也会变成这模样,有什么好害怕的?
他也不管了,扑了过去,兜头就是一拳,白衣人没有闪避,挨着他的拳头,甚至连哼也没哼一声就倒在地上。
他定睛一看,原来只是个稻草人,在身上套了件白袍而已。
可是谁又会在这里放一个稻草人?
他的目的是什么?
他想不起,也不愿意去想,他又开始狂奔了起来。
终于,他完全接近崩溃,他的力气已经用竭,然后他就倒了下去,倒下去的时候,他就口吐白沫,全身开始不停的痉挛抽搐。
他的病又发作了,那条毒蛇又开始不停的啃噬着他。
现在,不但天上的诸神诸魔要惩罚他,让他受苦,他自己也绝不会原谅自己,也同样的要惩罚自己。
这一点,这是最起码的一点,这一点至少是他目前唯一还能做到的一件事。
爱是什么,是*还是占有?
是一种思想又或者只是一种感觉?要么就是那一种刻骨铭心的思念,还是那一种让人茶饭不思的牵挂?或者只是那一份不求回报的付出?
一间贫穷而简陋的小屋子。
小屋中静悄悄的。
门外却仿佛有人在说话,可是声音听起来却又很遥远。
所有的一切都很遥远,很模糊,甚至连他自己的人都仿佛很遥远,连他自己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但是他却明明躺在这里,躺在这狭窄、气闷、庸俗的小屋子里。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是谁的屋子,他怎么来到这里的?
一切记忆仿佛都很遥远,很模糊。
他只记得在倒在去之前,天上好像是在下着雨。
可这究竟是昨天的事,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他都已经记不住清,究竟是过了一天,还是一个世纪,也许很漫长,也许很短暂。
那一刻,雨很大,“咚咚”的打在地上,打在他的身上,就像天上是在下着的整个的石头,但是他并未感觉到疼痛。
风也很大,吹得异常起劲,呜呜的呼号着惨叫着,刮在脸上的那种感觉,就像是一把不太锋利的刀在慢慢的割着你的肉。
现在已经是寒冬,在夏天这种风只会让人觉得凉爽,但现在并不是初夏,冬天下雨的天气并不多见。
那一刻的他,应该是倒在雨水里,倒在寒风中,土黑的泥水沾满他的衣,沾满他的脸,却又迅速的被寒风吹走,被雨水冲洗干净。
那一刻的他应该是匍匐在冰冷的雨水里,嘴里啃着泥巴,应该就像是一只负了伤的野兽一样哀嚎。
当时,他好像是把刀狠狠的插进自己的腿里,他却没有感觉到疼痛,看着鲜血和着雨水在地上流畅,他却感觉到有一种残酷的报复之意。
他报复的不是别人,惩罚的也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因为他觉得错的是自己,每当自己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他总是要这样惩罚自己。
他觉得这样会带给他一种无法描述的快意。
也许你会认为他是个变态,但等你到了这一步时,你还能做些什么,只怕你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朦朦胧胧中,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他流了很多血,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也觉得很疲倦,而且很冷,感觉自己仿佛在渐渐的下沉,沉到了一个冰冷彻骨的冰窖中。
然后他的意识就渐渐模糊,模糊中的最后一眼,他仿佛看到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在慢慢的靠近。
这一刻,她来了,哒啦着雨水,轻轻的来了,就像是夜的精灵,又像是神话传说中的美丽的天使。
他只看到一双黄色的木靴停在他的面前。
他挣扎着、嚎叫着、支撑着,想要站起来,可他就像是已被抽空的麻袋一样,提不起半分力气,只能继续伏在地上翻滚着,哀嚎着。
他宁可死,也不愿意别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可是他全身都在痉挛抽搐,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
她的手却已经轻轻的抚上了他的脸,他只听到一声叹息,仿佛近在耳前却又仿佛离得很遥远,又好像带着种说不出的忧伤,然后他就晕迷了过去。
在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好像时常醒来,又时常昏迷,醒来时还是感觉到冷,冷得全身都在发抖,连嘴唇都冷得发了青,他的脸色越来越可怕,抖得就像是寒冬腊月天里,掉在结了冰的河水里的一只小鸡。
昏迷中又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的盖在自己身上。
他在清醒与昏迷中交叠不已,但这些感觉究竟是真实还是只是在梦里,他已经分辨不出。
等他再次醒来,就发现自己就是在这间低矮、破旧而又潮湿的屋子里。
房子里到处充满了一股发霉的气息,混合着很浓的药味,很苦涩、很难闻。
他艰涩的张开眼睛,看到的第一眼,是屋顶的墙角上有张蜘蛛网。
他痴痴的看着这张网,仿佛网上趴着的就是自己。
网虽然已破,但是到了明年岂非又会修补好?人,不也就和那在网上的蜘蛛一样?每天不停的吐着丝,将自己网在其中?
他也有自己的网,这一生再也休想从这网中逃脱出来,因为这张网本来就是自己吐的丝,将自己网在其中。
能解开这张网的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他能否解开?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腿上的伤口处的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伤口已经被人很细心的用一条淡绿色手绢包裹好,只要不动,伤口也就不再那么的疼痛。
是谁替他包扎的?是谁还会这么关心他?
他当然不会知道答案。
他凝神定睛看了看,衣服虽然不是原先穿的那一件,但他的刀还握在手中,这至少让他觉得心安了些。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连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
屋子很小,只有一间,既是卧房也是饭厅,摆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剩下的空间就已经不多,但却收拾得很干净。
门,开得很是窄小,窗子上也都没有挂上窗帘,冷风从开着的窗子口吹了进来。
很冷。
但吹在他脸上,却多少让他更清醒了一点。
屋子里并没有贴上墙纸,墙壁虽然漆过,但那也不知是在多少年前漆的,墙上的白粉早已大块大块的剥落。
一张用破旧的木板钉成的桌子,床也是木板床,动一下还会“吱吱呀呀”的乱叫,身上盖着的是一床也看不出到底是青色还是绿色的很薄很薄,还打满的补丁,但却洗得很干净的被子。
显然这床被子也不知陪伴了这屋子的主人度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这才成了现在的样子。
屋角里还摆着个小小的木箱子,却并没有锁上锁。
是不是屋子的主人根本就没有什么是值得锁上的?
窗前还摆着个梳妆台,也没有漆上油漆,还能看的见毛边,台子上放着一面小小的铜镜,铜镜已经生了些少许的铜锈,还有一把缺了几个齿的木梳子。
这就是这屋子里的摆设,这屋子里的摆设仅仅就是这几样。
看的出这屋子里的主人和他一样的贫穷寂寞,生活也很困苦。
想了想,这地方他没来过,一点印象也没有,最起码这屋子的主人不会是他认识的,正当他想要爬下床时,门外的声音却忽然大了起来,是一个男人和女人的声音。
“莫忘记这里是我的屋子,你怎么能不让我进去。”
这是男人的声音,已经提高了许多,显然已有些不耐烦。
“我说过,你现在不可以进去,求求你改天再来好不好?”
这是女人的声音,声音已经压得很低,怯怯的样子,却说得很是坚决。
男人奇怪了,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平时我想走,你都是拉着我,今天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女人支吾着道:“因为……因为今天我那事儿来了。”
男人忽然又暴怒,道:“放你娘的屁,就算真的是那事儿来了,也得脱下裤子来让老子瞧瞧。”
女人又怯又羞,道:“难道你不怕晦气?”
男人冷笑,道:“老子有钱,老子什么都不怕,老子买你回来是为了什么?”
买?
卖?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为何一个人可以用金钱来买来卖去?
生命本是无价的,为何这个世界上,这无价的生命可以用金钱来衡量?
女人哭了,呜咽着:“你就是不可以进去。”
她虽然还在坚持,可是这口气已经像是在哀求了,显然她害怕得要命。
“哈哈!”可惜男人根本就不吃这一套,夸张的大笑了起来,咆哮着道:“是不是一个人闲得发慌,寂寞了,养上小白脸了?”
女人声俱泪下:“你怎么能这么说,这么想?”
“哈哈哈。”男人笑得更夸张,讥讽着嘲笑着,大笑声中一把推开女人闯了进来。
孟轻寒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想要坐起来,但腿上好像就像插了把尖刀一样。
伤处虽然已经被人包扎,但显然并没有收口,只要动一动,腿上的伤处就是钻心的痛,就好像全身都要撕裂了般的。
那一刀是他自己刺的,刺得很深。
头也晕晕沉沉的,仿佛还在还在发着高烧,那场雨带给他的不仅仅只是腿上的伤口。
像他这种人本来不应该生病,但他实在太虚弱。
人在虚弱的时候,不但容易生病,就连情感也会丰富很多。
男人冲进来,连找都不用找,一眼就看到了他,这下正好来个捉贼捉赃,也根本就不容人分辨:“老子就知道你这小娼妇养着小白脸了。”
男人铁青着脸,一把从门外提小鸡似的提进来一个女人来。
这个女人头上戴着一朵已经发黄了的小小茉莉花。
孟轻寒只觉得全身冰冷,这个女人并不陌生,他认识这个女人。
他还记得不久前,也许是很久前,在那条阴暗的小巷子里,她趴在地上拾那几块碎银子的样子,他也还看见了她眼里那种悲观绝望的眼神。
问题是,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又是怎么遇上她的?
难道就因为她说了句:我一定等着你?
是不是因为他现在也变得和她一样,已经无路可走?
是不是他的**已被压抑得太久,这里却可以让他得到满足?
这问题只有他自己能够解答,可是答案却影藏在他心里的深处,影藏在一个极秘密的角落里,除了他自己永远也没有人能够挖掘出来。
这个问题也许连他自己也都不能回答。
他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这时那个男人又在咆哮:“你这是煮熟的鸭子,还嘴硬?”
戴茉莉花的女人挣扎了一下,却挣扎不开男人那铁腕似的大手,嘴里却还在解释:“这是我的一个朋友,昨天夜里看见到他病倒在雨地里,这才将他带了回来,如果不带他回来,他一定会死。”
“你这种女人也配有朋友?”男人当然不信,大声讥笑着,手一震,也没用多大的力气,这女人就像一根稻草一样的被甩出老远,“砰”的一声跌在了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男人却冲了上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大概想将孟轻寒一把从床上抓起来,狠狠得揍上一顿出出气。
但是他抓住的只是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
女人已经冲了上来,廋小的身子挡在了床前,用力扳住男人的手,但那就像是蜻蜓撼铁柱,那里动得了分毫,嘴里却还是大声道:“你不能碰他,他有病。”
男人更鄙视,道:“你寂寞了什么男人不好找,怎么偏偏要找来这么一个病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