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天气,本来就很冷,这夜半荒山,这乳白色的雾就像是一颗颗白色的冰冷水珠,将她的衣服浸湿透,她能忍到现在才开口,这已经是件很不容易做到的事了。
更何况她也不希望他太过担心,因为他只有比她更心力憔悴。
但越冷越饿,越饿也就越冷。
孟轻寒道:“一品香是个很大的茶楼,王重生在这城里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举一动都会有人关注,我们若是就这样去找他,不出两个时辰,逍遥公子的那些手下,就一定会得到我们的消息。”
柳青青叹了口气,眼波却越发温柔了起来,柔声道:“想不到你做事比我们女人还要细心。”
孟轻寒回避了她的眼波,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到她手上:“我知道你已经很饿了,这是我刚才在路上买的一只烤鸡……”
柳青青张大了眼,迟疑着,既不能伸手来接这油纸包,又不能不接。
孟轻寒淡淡道:“肚子饿了就得吃东西,否则就要伤身子。你用不着顾虑我,我已经吃过东西了,你身子还很虚弱,孩子也需要奶汁。”
说到这里,他突又转口问道:“孩子呢?难道……”
柳青青柔声道:“你放心,孩子还好,我刚喂他吃饱奶,现在已经睡着了。”
孩子果然睡得很香甜,虽在睡梦中,呼吸却微微。
看到了孩子还安好,孟轻寒锐利的目光也立即柔和起来,只要看到孩子,再苦再累,再多的付出,他也是觉得值得的。
柳青青终于伸出双手,接了油纸包。
但她实在太冷,脸被冻得惨白,手也已冻得直发抖,连伸都伸不直,一个不小心,油纸包就掉在了地上。
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吃吃道:“我……我……”
她非但已说不出话来,简直已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只因她实在没有丢过这种人。
但孟轻寒却一点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是默默的将油纸包拾了起来,叹着气道:“我知道你很冷,身上穿的也不多,但这里绝不能燃起火来……”
其实柳青青并不用他解释,也已知道。
若是在野外生起火来,在这夜里,火光无疑是很显眼的,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瞧见,这无疑就是在向敌人报告自己的行踪,只要顺着火光找来,别说他们又冷又饿,就是在平时,也绝无处可逃。
孟轻寒不再说什么,却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他身上只有一件很单薄的衣服了。
柳青青没有反抗,也没有拒绝,虽然身上多了一件衣服,但她的手还是直发抖,要双手用力才能抓紧油纸包,触手却还能感受到一股热气透入掌心。
这里白天都很冷,夜里当然也就更寒,这里离城里却不算近,烧鸡却还是热的,还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她默默的接过了烧鸡,刚打开油纸包,眼泪就忍不住一滴滴的掉了下来,滴在烤鸡上。
外套不会让人流泪,烧鸡也不会让人哭泣,让她感伤的是他们眼前的处境。
逃亡的日子并不好过,除了吃喝不宁,坐卧不安,还得每时每刻都得提着心、吊着胆,简直就是在提着脑袋数时间,说不定什么时候,或许只要一闭上眼睛,脖子上那颗大好人头就会被人偷偷的割了下去。
其实像她这么样的一个女人,只要她愿意,就会有大把银子等着她花,大把的男人排着队等着她挑,但她却宁愿学那野狗的模样,跟着他到处逃亡。
没有人可以想象,像她这么样的一个女人,也会过着野外生存野兽般的日子。
但这烧鸡她却一定要吃下去,因为她需要体力,更需要养分。
孩子落地时,她流的血本就不少,身子本就很虚弱,这几天来,她从未好好的吃过一顿饭,喝过一口水,而只有吃饱了的人才有力气,才能面对一切。
更何况她还有一个孩子需要照顾,就算她不为自己想想,可至少总得为孩子考虑一下。
她用力抓着烧鸡,趁他不注意,伸手悄悄地擦了擦眼睛,将一只烧鸡拼命的往嘴巴里塞,塞得满脸都是鸡油,但她却连味道也没有品尝出来,就像是啃一个早已风干了的、毫无滋味冰冷坚硬的馒头一样,可眼泪就像断了串的珍珠一样,还是忍不住一颗一颗的往下掉。
她本来就是个柔弱的女人,柔弱的女人一旦无声的哭泣起来,那简直就是要男人们的老命,更何况还是两人单独相处,这只要是个男人,只怕都会忍不住上去安慰她几句。
她擦眼泪的动作虽然做的极其自然,好像只是拂去额边的乱发,但那如何躲得过孟轻寒的眼睛,他当然看得清清楚楚,但却扭转过头去,假装没有看到。
等她吃完这只烧鸡,他才慢慢道:“我已经在这附近搜索了一遍,附近三里之内都没有人烟,后面也没有人跟踪我们,所以从现在起你一定要好好的休息,养足精神,天亮后我还要你去做一件事。”
柳青青好不容易止住眼泪,道:“你要我去做什么事?”
孟轻寒道:“去打听王重生晚上睡觉的地点,我去找他的时候,决不能让别的人知道。”
柳青青惊奇不已,道:“我们还是要去找他?”
孟轻寒点点头,道:“我的样子太若人注目,只要一出现,那些人就能查得到我们的行踪,认识你的人不多,我还懂得一点易容的技巧,天亮以后,我给你改变一下容貌,你去打探消息就方便了。”
柳青青沉吟着道:“既然如此,我何不现在就去,夜里一定有很多不睡觉的人,这些人的消息一定很灵通,夜里去找他们也比较不容易让人发现,去找他们打探消息岂非要方便得多?”
夜猫子本来就多,这些人游荡在城市每个角落,有家却不能回,但消息却一定是最为灵通。
孟轻寒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我们已经很累了,特别是你,孩子出生后,你就没有好好休息过,要打探消息也不忙在这一时半刻,所以最好还是明天去,但是你的身体……”
他虽然没有回头,声音也还是很冷,可是言辞里却已充满了关怀。
柳青青看着他廋削的背影,眼波却更温柔,仿佛已不能自己。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过了许久,她才能开口说话,声音却险些使人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你放心,我也不是见到老鼠就会大叫大嚷的女人,我也学过几天功夫,虽然并不高,但自保还没什么问题,最起码那些无聊的小混混是近不了我的身的。”
孟轻寒又点点头,道:“你会不会骑马?”
柳青青道:“会一点。”
孟轻寒柔声道:“那么明天一早,你就骑着这拉车的马去,到了有人的地方,就将这匹马放生,因为这匹马也是他们的,他们一定能够认得出,你若骑着它就是个标志。”
柳青青道:“你不用操这些心,我明白你的意思。”
孟轻寒点了点头,又补充道:“我这里还有点散碎的银子,你不妨带上,在路上拦辆马车进城,回来的时候,可以另外买匹脚力,不过一定要小心,防止后面有人跟踪。”
他很少用这种口气和人说话,就算偶尔为之,声音也是冰冷的,但现在温柔得就像是春天的风。
柳青青道:“你放心,我知道我们现在很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落到他们手上,我会特别小心的。”
她目光转向睡梦中的孩子,脸上就忍不住露出了担心之色,又道:“只不过……只不过孩子怎么办?”
孟轻寒道:“孩子交给我,你去的时候,喂他吃饱奶,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对时,所以从现在起,你什么都不能想,一定要好好的睡一觉。”
柳青青忽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你呢,你不睡么?”
孟轻寒道:“你别担心我,只管照顾好你自己就行,有时我走路都是可以睡着的。”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像站着睡觉才正常,躺着睡才稀奇,可是谁知道这其中的滋味?
走路都可以睡着——若不是习惯了野狗一样的流浪,驴子一样的疲惫,又怎能站着睡觉?
柳青青看着他,眼波比水还柔,充满了怜惜,也充满了信赖。
——她不但已将自己托付给了他,也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了他。
她嘴巴微张,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说,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温柔的笑着。
她已不必再说什么,她的动作,她的神情,她的眼睛,都会说话,已代替她说明了一切,若还有人不明白,那个人脖子上长的一定是颗猪头。
何况有些话本就不必说出口,这无声的动作,也是无声的暗示,有时却远比有声的言语更真切。
她显然在等待,也是在邀请,哪怕他就是多看她一眼,她也会觉得满意,但孟轻寒却似不懂她的意思,已抽出了手,转过了身子,背对着她,面对着夜色深沉的荒坟野岭,貌似就已经睡着。
但这显然是假装的,在这个时候,这种天气,谁还能有这份心思,真的睡得着呢?
柳青青目中终于露出了失望之色,只是她手还保持着握的姿势,好像他的手还握在她的手中,但她握着的只有一把空气。
孩子终于睡着了,柳青青已去了三个时辰。
孟轻寒坐在坟堆后,痴痴的看着面前的一片荒坟,已经很久都没有动。
现在距离午时还有一个小时,他开始烦躁不安。
他本来是完全冷静的,可是现在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谁说爱情是初见那霎那产生的?
这种经历过无数风雨,生死与共的感情,是否要比那种一见钟情的感情,更要来得温馨甜蜜?
也许这并不是爱情,只是他们的生命已经联系到一起。
这些他已经分不清楚,他也不想要去分清楚,他只知道只要他还活着,就绝对不允许让别人伤害她们。
孩子醒了,他只得双手将孩子抱在怀中,轻拍着,哄着。
他从未抱过孩子。
这双手本来是握刀的,可是现在却抱着个孩子,这种事他自己非但从未想过,若是别人知道,只怕也是要笑掉大牙的。
他自己也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很好笑的事。
幸好孩子还是乖巧的,小脑袋在他胸前不停的拱来拱去,搜寻着,就像是只吃奶的小猪崽子一样。
孩子当然还不会笑,但是小脸粉嘟嘟的很是可爱。
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孩子柔嫩的小脸颊。
他也有过自己的幼年,他的幼年也是在躺在父母温暖的怀抱里,只可惜随着慢慢长大,那些温馨快乐却如流水般消逝。
从怀里的孩子身上,他仿佛也看到幼年的自己,心里忽然就充满了柔情与伤感。
人,究竟为什么要长大?
长大后为何要有那么多的烦恼?
童年时,总盼望自己快快长大,总希望自己像个大人一样。
可是当某一天,正真长大了以后,却又开始怀念起那无忧无虑的童年。
这大概是每个人都难免会有的情结。
可是他发现,这个尺来长的孩子居然比一个大人还要沉重许多,他只希望她赶快回来,这并不是他不喜欢孩子,而是他根本就没有照看一个婴儿的经验,面对这么一个孩子,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已经跑到山坡上看了不下二十次。
他是在天山长大的,西北的天气很是古怪,变天就像是女人变脸一样的快,不是生长在那里的人很难生存下去。
在那里常年寒冷的时候比较多,一到了深秋,就冰雪下个不停,一眼望去冰天雪地的一望无涯,不熟悉的人,很有可能连方向也分不清楚,有时甚至一连半个月也见不到一丝的阳光。
在这种冰天雪地里,食物当然也就比较稀缺欠少,有时很有可能一连几天都找不到一口可以下锅食物,除了将雪融在锅里,也很难喝到一口沸腾的水。
这种气候虽然不太适合人生存,但却很能磨练人的神经意志。
在这种气候下生存下来的动物,当然也就会更加的忍耐得住饥饿寒冷,大多也都有一种很特别的本事,那就是装死。
这种本事很多动物都会,当没有食物时,这样可以少些消耗,减少身体热量的流失。
当遇到天敌,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了的时候,这种本领也就很有必要学会。
若是只就在这方面来说,人是不如动物的,因为动物已将这种本领运用得出神入化。
你见过猫爪子下的老鼠没有?老鼠一旦被猫抓住,它就会装死,就会一动不动的任由猫去抓它咬它,绝对不会动弹分毫。
当然了,老鼠的这种手段是骗不过猫的,无论老鼠如何狡猾装死,最后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被吃到猫肚子里。
人当然有更多的法子来逃避自己的敌人,而且大多没有这个必要。
他早已在那种冰天雪地里锻炼出钢铁一般的神经,为了吃上一口食物,他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就是忍耐,就是保证自己不动。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节省自己的体力,才能使自己尽可能的少需要些消耗。有几次他饿得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但幸好他还是坚持了下来。
北方那种冰雪漫天的气候,不仅生存着那种比较耐寒的白熊,也生存着狼,白熊自然很少见,而且狗熊很挑剔,不吃它认为是死了的食物。
狼却经常可以看到,而且只要是它认为是自己食物的东西,不管你是死是活都会吃下肚去再说。
狼也是一种很残忍很狡猾的动物,在这种气候下还能生存下来的狼,自然也就更有耐心,也就更残忍,为了吃上一口食物,会经常自相残杀,咬破同类的喉咙吃干尽它的血肉。
但别以为它见到食物就会扑上来,它没有那么笨,上了人当的次数多了,它们也变得小心起来,先默默等候在远处,一直会等到它确定这不是人为的陷阱时,才会慢慢的靠近过来。
有一次,他两天没有吃上一口食物,忍着饥饿和寒冷匍匐在冰雪中,等着送上门的食物,来填饱肚子。
但那次他碰到的那只狼也是早已饿急了的,而且久经风雪,狡猾得像是一只狐狸,就是不肯走到面前来,而是守在很远的地方,也在哪里装死,一动不动的一直守了一天,好像是在和他比拼谁更有耐心,守到他自己都忘了究竟是他在猎狼,还是这只狼在猎他,认为自己很有可能会变成这只狼的口中餐。
但他却不得不耐心的等着,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引这只狼上当。
最后,这只狼大概见到他已经一天没有动弹一下,确定这不是人为的陷阱,而是真正的食物的时候,才慢慢的靠近了过来。
当然了,这只狼最后没有吃上食物,反而变成了它认为是食物的食物。
他的腿就是在那次冻伤的,肌肉萎缩,要想伸直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因为只要用力过猛,这条腿就会像要短裂般的。
所以,他才苦练轻功,他要用过人的耐力来填补这一缺憾。
他练任何功夫都是如此,至少要比这世上所有人都更能吃苦,更能坚持。
那时,他才不过几岁的孩子,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自己的亲人,还没有和他亲生的父亲相认。
所以他必须得靠自己,才能生存下去。
这种忍耐力并不是天生的,那是需要很长久、很刻苦的艰苦磨练才能做到这一点。
要想不停的动上几个小时,这很容易,相信很多人都可以做到这一点,几分钟内,不动弹分毫,这也有很多人能坚持做到。
但若是要几个时辰完全静止不动,这就很困难了。
刚开始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他就觉得自己身上像是爬满了蚂蚁,在不停啃噬骚动一样,恨不得跳起来大吼大叫。
但慢慢的也就变得麻木了,只要他认为没有动弹的必要,他就可以这样一动不动的,到最后,甚至一天一夜,都还能保证自己连姿势都不会改变。
但现在他就像是只不安分的猴子,连片刻安宁也做不到。
终于,他的眼角看到一团灰不溜秋的东西,在缓缓的移动。
灰影慢慢的近了,才看出是一匹小毛驴,这小毛驴慢悠悠的走上了山岗,看样子比谁都悠闲得意。
毛驴背上驮着的是个疲倦而又憔悴的妇人。
这妇人脸上有着几个大麻子,头上也同样包着一块灰不溜秋的手帕,看来和那毛驴身上的毛有得一拼。
这妇人身上却穿着一件很宽大的粗布衣服,遮住了她本来的身子,使人看不出她本来的身材是苗条还是臃肿。
北方民风刚健,大多数妇女也和男人一样,从小就在马背上策马奔驰,有很多妇女都是这种打扮。
这里本来就比较靠北,这种打扮的妇人很常见,并不会使人感觉到有一丝的奇怪之处。
何况她脸上的几个大麻子,北方妇人虽然身姿矫健,大多姿色却都很平常,而且皮肤粗糙干燥,因为冰雪风暴往往过早的侵蚀她们的面庞皮肤。
这个样子的打扮,引不起任何男人的丝毫**。
等这毛驴走上山岗,孟轻寒就站起了身,看着这个妇人,心里也不禁对自己的易容术感到很满意。
柳青青的骑术并不算是很好,坐在驴子背上歪歪扭扭,紧紧抓住绳缰,好像是只要稍微松一下缰绳,她就会坠在地上。
看她的这个样子,就连孟轻寒都几乎以为她是坐在热锅上的蚂蚁。
但幸好她总算是安全回来了,没有人认出她,也没有人在后面跟踪。
看到孟轻寒和他手上抱着的孩子,她疲倦的眼里就射出了光,和这世上所有的贤妻良母一样,她先去亲了亲孩子的小脸蛋,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这是我在城里买的烧鸡和牛肉,我知道你还没有吃饭,你也不必分给我,因为我已经吃过饭了,更何况你还要保护我和孩子,也需要恢复体力,你若想我和孩子好好的活下去,就一定要将这些东西都吃完,因为只有这样,你才有力气应付那些凶神恶煞。”
她说的每一句话,好像都是为了自己和她的孩子考虑的。
但事实显然并不是这样,就算是个白痴也该当听得出她话里的意思。
他就算冷一点,可也终归不是白痴,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他默默的将油纸包接了过来,还是热的,触手还能感觉到那一丝带着热气的温度。
城里离这里却有很远的一段路,本应当早已冰冷,显然是她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才会如此。
他本已发誓不再流泪,但现在他冷漠的眼已多了一种东西,就像是雾一样的朦朦胧胧。
他本已发誓不再为了女人感动,本已发誓不再接受别人的好意。
但是现在他能拒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