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双飞故意抬起头,挺直了腰杆,道:“你不要把我想的那么不堪,有很多次,我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伤得几乎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要不行了,但我还不是一样挺了过来,何况我现在我受的只是几道轻伤,自信还能坚持得住。”
他拍着胸膛,又大笑着接着道:“你看,我现在还不是一样还能站得稳,笑得出?”
孟轻寒不等他这句话说完,忽然伸出手,出手如风,也由不得沈双飞反抗,拉开了他的衣襟。
他坚实的胸膛上赫然有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血虽然已经止住,可是皮肉外翻,这两处伤口虽然并不致命,可也很是严重。
但他却一直在忍着,咬着牙坚持着,不提起这件事。
因为他不想让他们太过担心。
再苦再累,再伤再痛,他都宁愿自己一个人扛着。
孟轻寒的瞳孔立时收缩,道:“这是百斩道人刺伤的你?”
沈双飞知道瞒不过他,只好缓缓点了点头,苦笑道:“嗯,我本不该追上去的,我忘了他们是四个人。”
孟轻寒皱眉道:“除了南宫熬和百斩道人,来的还有谁?”
沈双飞道:“那只拿着小刀的白马也来了,除了他,还有一只臭鸟。”
孟轻寒的瞳孔再次收缩,他并没有忘记这两个人。
沈双飞淡淡一笑,道:“幸好这两个人以为我是万万逃不了的,没有出手,等到他们想出手时,我已经抢到了这辆马车。上了这辆马车我就拼命打马,否则现在只怕得等到你去给我收尸了。”
他的神情居然还很愉快,渺渺数字显得很轻松,对于经过一字不提。
可是只要想想,也知道那一战实在是生死一发的瞬间。
但幸好他总算活着回来了,还能张嘴开玩笑。
无论如何,这也总比死狗一样的躺在地上,等着别人去给他收尸的结果要好。
所以孟轻寒也并未打算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结。
但过了一会,又开始问他,道:“你腿上也受了伤,中的是剑伤,还是暗器?”
沈双飞虽然努力使自己的步伐更显得自然一点,但显然装得并不高明,因为他伤得实在不轻。
当下只好苦笑道:“看来我若是有一点事想要瞒过你都不容易……”
孟轻寒自己也承认这一点。
沈双飞苦笑道:“那位百斩牛鼻子除了剑法高明之外,暗器的手法居然也很不错,吃了我一剑后,还能打出满把的暗青子,否则我已经提着南宫熬的脑袋回来见你了。”
孟轻寒看着他面上的神色,道:“这么说来,你腿上中的是七星追魂针?”
沈双飞苦笑道:“若是追魂针,现在的我只怕早已变成了一具尸体了,那里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你别忘了,追魂针是蜀中唐门的独门暗器,是淬有剧毒的。”
他笑着接着道:“也许是因为他们并不想立即要我的命,而是想将我猫抓老鼠般的戏弄一番,所以你总算还能见到兔子般活蹦乱跳的我……”
孟轻寒并不打算和他继续讨论老鼠和兔子的问题,立即打断了他的话,道:“那么就是透骨钉,还在你腿上?”
沈双飞叹了一口气,道:“没有,我早已取出来了。若是还在我腿上,我早已哭爹叫娘了,我是很怕疼的。”
他摞起袍子,才发现他的腿肚子上有一个透明的洞。
洞虽不大,但却是在着力的之处。
这就难怪他走路的姿势也和孟轻寒差不多了。
他的手伸出来,掌心赫然有一件闪着寒光,四寸来长的尖钉。
如果非要在天下诸多的暗器中选出最厉害的十种来,那么,这透骨钉无疑也是其中之一。
只因这钉中者必定透骨而入,且钉身满是倒须,取下很不容易,必定会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
但沈双飞还是在笑,因为他绝不能让他们为他担心。
他一定要让他们知道,他是多么的坚强。
他笑着道:“幸好我的运气还不算太坏,在他们的环伺下,打出的十二件透骨钉,只有一件打中了我的腿,而且还没有打在我腿骨的关节上,所以我跑的总算比他们还要快一点,否则纵使百斩牛鼻子不要我的老命,南宫熬也不会放过我。”
孟轻寒看着他,等他说完,才道:“先坐上车,你现在最好还是少说话,先疗伤要紧。”
沈双飞瞪起来眼睛,道:“你让谁上车?”
孟轻寒又开始向前走,走了两步,这才淡淡道:“当然是你,你现在需要休息。”
沈双飞笑了,道:“我记得你好像并不会赶车。”
孟轻寒淡淡道:“现在我已会了。”
沈双飞道:“我记得你昨天还不会赶车,怎么才过了一夜就学会了?”
孟轻寒不答反问:“我记得你以前也不会逃命,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逃命的?”
沈双飞想了想:“到了非逃命不可的时候!”
孟轻寒闭上了嘴巴。
这本来就是没必要讨论的一件事。
就算是一个白痴,到了肚子空荡荡饥饿难忍的时候,也一定会知道去找些吃的来填饱肚子。
三个人都没有谈起萧雨衣,是不是他们彼此都不想触碰到对方的伤口?
是不是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事情的结果?
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须要再问。
就连一只猪也该当知道,无论谁落到这些人手上,就算不死,也绝对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他们本来就是处理人的专家。
他们要想一个人永远的消失在眼前,那也并不比消灭一只猪更来得麻烦。
但他们为何要留下柳青青?
为何不让她也一并消失?
他们绝非没有这个本事,也不会没有这个时间,这里面显然另有文章。
他们并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但这些都不是太重要的,能让她逃过他们的魔掌,这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
等到他们想到这一点时,已经太迟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看来没有八十,也有七十好几,左手提着个青布竹篮,右手拄着根梨木拐杖,沿着小路蹒跚而行,腰弯得就像是火上烤的虾米,走几步却又停下来不停的喘气。
沈双飞道:“这附近难道还有别的人家?”
孟轻寒道:“最近的也在八里开外。”
沈双飞没有再问,那老太婆却已经走了进来,不停的喘着气,看来果然有走了好几里山路的样子,却又仰着脸陪着笑道:“两位大爷要不要买几个鸡蛋?”
沈双飞笑了,道:“老人家,你这鸡蛋新鲜不新鲜?”
老太婆笑道:“当然新鲜得很,这还是我们家那只芦花鸡刚下的,不信大爷你摸摸,还是热的哩。”
她满面的皱纹就像是老树的皮,陪着笑脸道:“大爷大富大贵,自然不会在乎两个铜板,咱们穷人可不一样,已经好几天连锅都揭不开,只有这些东西能卖,还指望这篮子鸡蛋救命哩。”
沈双飞道:“既然无米下锅,老人家为何还要卖?”
老太婆满面凄苦之色,叹着气道:“穷人家也要有个顶梁柱啊,若不是咱家二小子下个月就要娶亲,谁舍得卖?”
她嘴里叹着气,人又缓缓走近了几步,慢慢地蹲在了地上,掀开了竹篮上的青布。
竹篮里的鸡蛋果然又大又圆,还带着一点腥气,这正是他们现在最需要的。
老太婆拿起了一枚鸡蛋,笑着道:“新鲜的鸡蛋可是好东西,用开水冲着吃最是滋补,但像你们这些有钱人,当然不会在乎这些,但若是女孩子用来做面膜贴在脸上,也保管水嫩嫩……”
她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只听“飕”的一声,一根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弩箭已钉上了她的脊背。
老太婆的脸骤然扭曲起来,努力抬起手来,似乎想将手里的蛋掷出,但人却已倒了下去。
沈双飞一步窜到她的面前,刚要扶起她,只见这老太婆嘴张了张,但什么也说不出,一缕鲜血却已挂在嘴边。
紧接着,就见一条黑色人影从山坳后窜出,三五个起落,已掠入院子,一把抄起了老太婆手上的鸡蛋,用力掷了出去。
鸡蛋呼啸着飞向远方,一飞数十丈,落入到那条河水里,但黑衣人却还是满面紧张神色,紧紧盯着鸡蛋落入的方向。
只听“轰”的一声霹雳般的巨响,河水一飞数丈,翻起个方圆数丈大小的水花。
这小小的一枚鸡蛋爆炸开来,竟有若许大的威力,这要是在他们身边爆炸那后果该是如何?
霹雳子!这鸡蛋中竟然暗藏着江南‘霹雳堂’的*。
这枚鸡蛋爆炸开来,黑衣人这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好险。”
沈双飞脸色也似变了,似已连话都说不出。
任谁都看得出,这老太婆当然不会是真的老太婆。
黑衣人已转过脸向他勉强一笑,道:“阁下难道还未看出这老太婆是什么人么?”
沈双飞摇了摇头。
黑衣人叹了口气,道:“到了这时,难道你还猜不出她也是逍遥公子的手下?”
他左右瞧了瞧,似乎也在担心某个角落里,会突然射出一支弩箭将他钉在地上。
但四下除了他们几人,哪里还有其他人在?黑衣人这才吐出口气,道:“她这次是奉命来行刺你们的,我得到这消息,才一路尾随着来的……
他仰天长叹了一口气,这才道:“我跟踪了一百多里,这一路我连喘口气的功夫也不敢耽搁……幸好我来得还不算迟,否则……”
沈双飞道:“行刺我们?那么阁下你是……”
黑衣人道:“我也是他们组织中的人,我加入他们是因为……”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但突然间,他身子突也一阵扭曲,脸已变成了碧色,嘴角也流出鲜血。
血是黑色的。
沈双飞脸色也变了,刚想扶他站起,黑衣人却已倒下,用两只手捧着肚子,挣扎着道:毒……毒……”
沈双飞皱眉道:“毒?毒下在哪里?”
黑衣人面上五官已抽搐到了一起,上气不接下气道:“毒下在鸡蛋上……快……快,我怀中有个木瓶,里面有解药……”
沈双飞正想过去拿,孟轻寒却一把拉住了他。
黑衣人的神情更痛苦,嘎声道:“求求你们……快,快……再迟就来不及了。”
孟轻寒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解药在你身上,你自己为何不拿?”
黑衣人道:“你难道还看不出我已中了毒,不能动了,我是为了你们才遭他们的毒手,你们怎能见死不救?”
孟轻寒冷笑道:“你就算真的中了毒,我担保你也绝死不了。”
黑衣人恨恨瞪着他,目中竟充满了怨毒之色,就好像要一口咬在他咽喉上,脸又是一阵扭曲,突然蛇一样从地上窜起,扬手打出了十三点乌星。
但孟轻寒只不过一伸手,这十三点寒星忽然就全都消失不见,原来竟已被他卷入了袖中。
他好像早就在防备这一手。
无论中了什么样的毒,无论这毒的分量有多重,发作得有多快,从嘴里流出来的血也绝不可能立即就变成黑色。
无论哪种毒,就算吃到嘴里,进入了肠胃,也总还有一个毒发间隔的过程,更不可能在毒发倒地之后,还能将每个字说得清清楚楚。
这黑衣人从出现后到现在才不过片刻时间,就算鸡蛋上有毒,从他手指侵入他的血液中,那发作就更应该较缓慢,除非他在来之前就已中了毒,但中了毒的人,是绝不可能还能奔得如此的快捷。
只因血液循环加快,毒也就会更快的侵入心脏,但像他们这种老江湖,一看就知道,他来的时候,根本连一点中毒的样子也都没有。
这并不是说他们的计划有多欠周密,只因他们自己并未尝试过毒药,也因他们要杀的人偏偏又是这方面的老手。
孟轻寒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淡淡道:“你还有多少暗器,不妨一齐使出来。”
这黑衣人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脸色忽然就变得像个挖煤工。
就算不懂武功的人也都看得出,一扬手就能打出十三件暗器,虽也不容易,但若想举手投足间就将十三件暗器卷入袖中,那眼力,那手劲,更不知要困难多少倍。
但谁知就在此同时,刚中箭倒在地上的老太婆竟也突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挥手间,就掷出了两枚鸡蛋。
刚才她走路,三步一跌,两步一倒,好似恨不得有人将她背在背上才好,但此刻这一动起来当真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这哪里还像是刚才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就算别人说她只有十八岁,也绝不会有太多的人去怀疑。
钉在她背上的弩箭不知何时已被她取下,弩箭根本就没有箭镞。
若是在身上穿上厚厚的棉袄,弩箭就很难射穿,没有箭镞的弩箭,当然也就更不可能射透她的身体。
从嘴里流出来的血当然也是可以作假的。
孟轻寒没有闪避,反而迎了上去,只因他无论如何闪避,都避不开霹雳子威力笼罩范围。
就算闪避开来,身子也要伤在霹雳子爆炸时带起的碎石之下。
但两枚鸡蛋忽然已到了他手里,居然还在滴溜溜的乱转,他再一扬手,鸡蛋就向相反的方向飞出。
只听又是轰的一声巨响,霹雳子将地面轰出个深坑。
但也就在这时,这老太婆已凌空一个翻身,倒窜而出。
她自然是想在对方未出手前,全身而退。
她的身法并不慢,但就在她正要第二次飞身掠起的时候,忽然就发现孟轻寒也已站在了她的面前。
这老太婆咬了咬牙,脚尖在地上一钩,一把操起她刚扔在地上的拐杖。
没有光,拐杖是漆黑的。
但见黑影闪动,拐杖已毒蛇般的像孟轻寒刺了过来。
她竟将拐杖当做梨花枪使用,但她这拐杖使将出来,当真有若毒蛇出洞,蛟龙入海。
她这一招使到半途,也不等招式用老,一变十,十变百,一根拐杖竟似变成了千百根,半空中似有千百条毒蛇在窜动。
看她这架势,她在这拐杖上至少也下了二三十年的功夫,这一招刺出,但见杖头精光点点,带着劲风刺向孟轻寒的咽喉。
原来她这根梨花拐杖,实际上却是精铁打造,表面上饰以木纹,是以别人看不出。
但听风声虎虎,这老太婆在一瞬间就刺出了十招。
只见杖影翻飞,漫天拐影,几乎使人瞧不出那一招是实,那一招才是虚。
她一个人竟似变成了五个,围着孟轻寒不停的转动,一双手也似变成十只,竞在眨眼间使出了十种不同的招式。
这十招每一式都大有来历,均来自不同的门派,正是武林中各门派的不传之秘,也不知经过多少的武学宗师的呕心泣血的推敲,这才流传下来,真难为她能偷学到手,居然还能使得如此出神入化。
就连孟轻寒也忍不住在心里暗自赞叹了一声。
只因他实在想不到这老太婆竟有如此深厚的功力。江湖上女子虽比较难缠,但大多只注重暗器之类的,只因女子毕竟力气有限。
若是那些武学宗师,各派当家的瞧见她使出的这些招式,就算度量很大,只怕也要将自己鼻子给气歪,只因他们实在想不到自己派中的不传之秘,竟会在一个老太婆手中使出。
但老太婆这十招却虚实并用,看似实招,其实却是虚晃一枪,虚招却随时都可以变作实招。
但无论那一招,那一式,招呼到身上都绝不会好受,只会是一个透明的窟窿。
任何人都看得出,她这根精铁拐杖虽然未必真能个穿金裂铁,但要想将一个人身体洞穿,却还是轻而易举。
孟轻寒全身都似已笼罩在她杖影之下,眼看非但无法招架,简直连闪避都未必闪避得开。
谁知他既未招架,亦未闪避,反而迎了上去。
他的出手明明是在这老太婆之后,这老太婆的拐杖千百条杖影明明已笼罩住了他的全身,明明应该招呼在他身上,但也不知怎么回事,这老太婆使出的这十招,竟偏偏全都落了空,没有一招能沾到他的衣角。
拐杖只刺破点点西风。
孟轻寒居然并未拔刀,只目光闪闪盯着这老太婆,好像还想看她下一步举动。
老太婆再傻,也看得出对方功夫比自己要高上许多,刚才对方只要一伸手,自己很有可能早已倒下。
老太婆暗中咬了咬牙,手上却加了把劲,将一条拐杖使得风雨不透。
孟轻寒只淡淡道:“你还有多少杀招没有使完,不妨慢慢使将出来。”
漫天的杖影中,只要一个不小心,就很有可能伤在拐杖之下,他却好整以暇的说话。
这老太婆又恨又急,偏偏奈何对方不得。
十招眨眼使完,这老太婆怔在那里,再也动弹不得,只觉得后背汗落如雨。
她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个木雕的,还未着色的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