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睛阁于京中颇有些名望,贾瑚倒是不意外会在这里遇见宁荣二府的子弟,不过贾珠竟然还会出门,倒令贾瑚颇有些诧异。
毕竟从荣国府那些嘴碎的下人口中,很容易就知道二房的珠大爷这几年不是苦读不辍,就是身子有“微恙”,在家安养。
戴权最是乖觉,见贾瑚似乎对此事有些兴趣,五殿下又只温言与贾琏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忙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荣府那位珠大爷的事儿说了。
“您有所不知,您府上二房那位珠大爷是跟着礼部钱尚书一道儿来的。钱尚书向来是个有雅兴的,最爱与举子们谈诗论词,今儿就在这点睛阁邀了一社,广请京中才子,不读珠大爷,宁府的珍大爷也在。”
礼部钱尚书,正是先皇后族弟,这些年一直与三皇子十分亲密。
方才听钱尚书广邀京中才子,请了贾珠却没有请哥哥贾瑚,贾琏那副神情活似吃了什么倒牙的东西,再一听贾珍也在,贾琏顿时舒坦不少,毫不掩饰眼中的那一分不以为然。
贾瑚倒不在意旁人如何评价他与贾珠,只是暗叹自己上辈子就是个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傻子。
老太太领着二房与宁府父子搅合在一起,早早就趟了皇子争位的浑水,只他是个傻的,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一直到宁府那位小蓉大奶奶暴毙而亡才隐约知道些内中秘辛。
只是老太太并二房的心也忒大了些。宁府父子不过是上了三皇子的船,荣府这边儿可是做了三皇子与七皇子之间的墙头草,暗地里与三皇子勾勾搭搭,还帮着史侯牵了线儿,偏偏就有那份本事叫甄贵妃一系还当荣府忠心不二,对出身二房的元春还青眼有加不说,甄家落难时,竟还指望着荣府能帮衬一二。
墙头草,随风倒。
起身另拣个临门的位子坐了,贾瑚随意倚在身后的落地五彩万福大肚瓶上,一双眼睛若有所思的瞄向厅中喧嚣的人群,目光滑过置身事外的贾珍贾珠二人,手指轻轻叩了叩案几。
也不知道该说宁府太过没用,还是该说老太太到底人老成精,宁府的敬大老爷都被逼着去道观出家了,老太太还安安稳稳的做着荣府的老祖宗,时不时给儿孙们添点堵。再想想宁府明明居长却沦落到事事跟在荣府后头的处境,真真是闻者伤心。
贾瑚心中一时转过许多念头,盘算着从哪里借来阵狂风,直接拔了这墙头草的根系才好,又觉此事干系重大,不可轻举妄动。
水清此时离贾瑚不过三步之遥,抬眼望去,少年幼时精致的眉眼已然长开,旧时的软糯也已被坚毅果决取代,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丝成竹在胸的从容。
即使贾瑚自己对何去何从依然迷茫。
十分欣赏贾瑚的早熟与坚韧,加上彼此略有相似之处的身世,水清对他总是少了一分挑剔,多了三分宽容。
水清今日到得本就不算早,因此虽然几人还有些意犹未尽,戴权也只得尽忠职守,提醒水清回宫。
要知道义忠亲王现在认定水清也是个同忠和、忠顺一样的阴险小人,踩着他这个元配嫡子上位,正花大力气寻他们三个的错处。水清不比另两人有独宠的母妃相护,凡事都要多加小心,不能留人话柄。
柳之弥与蒋存溪交情匪浅,一直都是同进同退,今日自然也是一起骑马回去。贾瑚要带贾琏去巡视下两人名下的铺子,倒是与水清有一段同路,水清也如以往一般邀贾瑚同行。
水清说的极有道理,“虽是轻装简从,我这郡王的车驾行路也比你们的车便宜些,到时检视起来时间也充裕”。
贾瑚自然无有不从,先恭敬的请水清先行,又伸手扶贾琏,最后才一跃而上,盘膝坐于车厢内靠门的一角,亲手放下了帘子。
“几月不见,你的身手愈发出挑了,想来你那个表哥师傅定然十分厉害,说不得比你们荣府二房的外家更厉害些。”轻轻拿扇骨敲着手心,水清笑着对贾瑚颔首,突然就提到了二房妻族王家。
贾瑚知道五殿下从不会无的放矢,虽有些不耐烦说二太太王氏娘家,仍浅笑着接过话:“我不过会些强身健体的花架子,周家表哥也不曾上过沙场,哪里比得上王二老爷拼杀出来的功劳。”
话里话外对王家都是十分疏远。
水清莞尔,摆手道:“瑚儿何必妄自菲薄?我看你功夫就十分好。不过王佥事确是栋梁之才,这阵子西北吃紧,各路将领都出了些差错,不是御敌不力,就是纵兵扰民,朝上日日吵个不休,唯有王佥事一人指挥得当、军纪严明,如今已有明旨褒奖,以后便可称一声王副使了。”
北蛮南夷一齐犯边,朝中廷议自然要两面并重,可实际上无论圣人还是百官,心目中的心腹大患只有北蛮一个,南夷在诸公眼中则不过是癣疥之疾,不足为患。
于是朝中上上下下的眼睛只盯着西北防线,偏偏这一回战事又不顺的紧。
先是之前领兵的夏将军不知为何惹了盛怒,被罢官下狱。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新上任的顾将军匆忙上阵,连己方形势都没吃透,刚一开战就吃了蛮部几个大亏。
紧接着江南就闹起了灾荒。有道是苏常熟、天下足,江南乃天下粮仓,却赶在边关烽烟四起、粮草告急的时候遇上了百年难见的大灾,御史报称“恐今岁颗粒无收”,据闻当今收到折子就摔在了地上。
没有新粮就只能开仓,结果又在各地查出了数不尽的空仓,一时朝中大员们受牵连的一一锁拿下狱,未受牵连的都忙得脚下生风,纷纷献策,总算保住了各路兵马的补给。
在京众官员为西北战事熬的头发都白了许多,难免对在西北领兵的武将也格外挑剔了几分,解决了粮草一事后不久,参奏诸将的折子就险些压塌了御案。
从顾将军到下面数得上名号的副将参将可谓一网打尽,只有使司佥事王子腾一人清白无暇,有心讨好周泽周沐兄弟的御史费尽心思都没能罗织出王子腾的罪名。
在这种情形下,当今下旨褒奖王子腾一人的事情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贾瑚在周家也曾听过此事,讶异之余忆起前世,恍惚记得王子腾暴毙后遭新皇清算,有一条罪名就是治军时“御下严苛残暴”,想来多半就是此时种下的祸根。
至于王子腾为何如此严于律己又严以待人,十有八/九是防着周家在朝中抓着他的错处落井下石,以免到最后赢了北蛮,班师回朝反倒要罢官夺职。
晓得水清登基后十分忌惮王子腾,贾瑚也隐隐猜出王子腾怕是投靠过甄贵妃一系,便有意把关系再撇开些。
“这倒是不知。我与琏儿许久不曾回府,想来家中下人往来请安传话,也没人想起说二房的亲戚与我们听。”有心等水清亲政后借他的力分家,贾瑚索性就半明半暗的透了话儿。
闻言水清就望着贾瑚扬了下眉,两人之间立时就有了几分你知我知的默契,水清也转了话头:“听说这一任的巡盐御史林海,也与你府上有亲?”
贾瑚知道前世林家落到那种结局也与新皇脱不了干系,却不晓得林家姑父究竟是何时触怒了水清,一时有些吃不准水清提起林姑父的用意。
但是林家与王家不同,王家只是二房太太王氏的娘家,林家却是整个荣国府的正经姻亲。
“论辈分,我与琏儿要称林御史一声姑父。姑母是家父的嫡亲妹妹。”虽然晓得水清多半是清楚林贾两家的关系的,但他既然问了,贾瑚也就规矩答了,顺口又为林海说话。
“姑母出嫁时我并不记事,只听人说起林姑父,说姑父学富五车,为人谦和宽宏,理事务实细致,洋洋洒洒许多话,实是赞不绝口。”
这倒也不算言过其实,毕竟林海能在江南官场风声鹤唳之时坐稳盐政的位子并连任十余年,足可见其于政事上颇有能为。
水清薄唇微勾,似笑非笑的睨了贾瑚一眼,也不接话,随手抓了把藕糖拿绢帕包了递给贾琏后,就把玩起手中新得的竹扇,扇面翻转间白皙修长的手指时静时动,带起的微弱风声仿佛在人的耳边吹拂。
贾琏懵懵懂懂,只是本能的有些惧怕,捧着一把藕糖却怎么也不敢吃,可怜巴巴的缩了缩身子,等了半晌,见兄长贾瑚没有半点儿理会他的意思,只好偷偷捏了捏水清今儿送他的匣子,这才觉得好了些。
贾瑚被水清笑吟吟盯了半天,倒还是怡然自得的很,一点儿也不觉得领着弟弟贾琏与未来的圣人相对默然有何不妥,一身淡泊致远的气质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名士风骨。
最终还是水清将话接了过去。
“林御史自然是国之栋梁,”水清一顿,又笑看贾瑚,续道:“即便瑚儿没有那份才能,经营产业的本事总是有的,听说连琏儿都能看帐了?不如将我名下的铺面拿去一道看管,横竖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我总承你的情。只一件,粮,我是不收的。”
一句话点两桩事,既有防着重蹈义忠亲王覆辙的意思,也是提醒贾瑚,他亡母周氏陪嫁粮铺的管事去岁低价囤粮的事儿,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这个人情贾瑚承了,水清的铺子他就要管。
暗讪一声“贼不走空”的老话儿用在皇子身上一样妥帖,贾瑚一口应下,瞅着时机差不多了,便告罪一声,领着贾琏下了车。
之后兄弟二人与管事叙话巡看铺子不过是依例而行,不再一一赘述,只说晚间贾瑚贾琏回了周府两人共居的跨院内,贾琏整理今日收到的赠礼,才发现水清送他的竟是个纯金打造的小算盘。
这份礼可算是送到了贾琏的心坎里。
贾琏当即就忘了他回家路上如何嘟嘟囔囔埋怨五殿下并柳翰林都拿他当个无知小童哄骗,捧着算盘就跑到了贾瑚屋里炫耀,又想装着不经意的样子拿去给大表哥周林看,被贾瑚笑着拦下了。
贾瑚一面是心惊于水清的细致缜密,一面也是不想让大表哥周林忧心于贾琏的前程,只哄贾琏说今儿个朝中有事,连大嫂子还没见着林大哥哥呢,让贾琏稍安勿躁。
谁知贾瑚竟真的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