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月晕天风雾不开(3)
望舒等人都是知道灵均老道的习惯,也明白他的苦心。只是面对牵涉整个中原,上千万黎民百姓的事情,他们虽然只是无辜的知情者,心中还是感到有些难以接受。史书上的伤亡,不过是一个冰冷的数字,或是用刻刀,或是用笔墨,无情而冷漠地记载在竹筒、绣帛和纸张之中,后人观瞧,也很难有什么太深刻的感触。
而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事情,却是真实不虚地影响着每一个人的心智,千万人的伤亡,便是血淋淋的尸山血海,肉眼可见的血流漂橹,这些鲜血汇聚起来,甚至可以将大海染红,却是太过惨烈,太过可怕。这种感觉,在已经知道事情要发生,而又不能改变分毫,无能为力的时候,对人的影响也是最大。
若是能够泰然面对这等情状,那也就不再是以“人”的状态存在于天地之间,而是化身为了一种概念,一类神祈,或是邪魔,甚至是圣人一样的存在,却是天地不仁,圣人不仁,三清天下,俱是有情众生,谁也不能逃避自己的情绪。
莫说是望舒他们这些弟子,就是灵均老道这样的高人,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都是不住叹气,自觉无能为力,却是此事虽然是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一手造成,却也是别无选择的无奈之举,个中艰难之处,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无论如何,这件事情已经开始,就断没有停下来的道理。事实上,道门也只能在事情开始的时候推上一把,算定一切,却是一旦这滚滚洪流运动起来,原不是任何人的力量所能阻止的。道门根本就像是从山顶推了一块巨石下去,一旦推动,石头要往哪里滚可就说不好了;而推下石头那人,却是自己也不敢站在巨石面前的。
数月之后,中原的局势一时变得诡异起来,却是李亨称王登基之后,理顺了李唐这么多年以来的混乱内政,借着此番逃出长安,朝臣散落的情况,一举将大权收归到了自己手中,重新分配,直接将先前那等朝中党争不断的情况压制下去,政事一时清明。
而与此同时,杨国忠被一众兵丁诛杀分尸之事也流传在了大臣之中,诸多文武大臣,都是心有戚戚,再也不敢学那杨国忠大权独揽,纷纷顺从了李亨的诸多决断,就是自身的权力被削弱少许,也是可以接受的。在这等乱世之中,出头的能人一般都没有什么好结果,一众朝臣自忖比不上安禄山那等手段,自然也就不敢去走他的老路,却是一时莫说结党营私,就是平时见面说话,都是十分谨慎,生怕引起了什么误会。
而百姓们在得知杨国忠和杨玉环被先后处死之后,心中多年的愤怒嫉妒,不满不解也就得到了一个宣泄口,对李唐皇室再没有了多少怨恨,民心也是一时聚拢起来。天心民心,天意民意,或许区区一个老百姓的意念无足轻重,可是整个中原的百姓们齐心起来却是一股着实恐怖的力量,真实不虚。
而相比起李唐这边,安禄山和他的“大燕”就有些后继无力的意思,渐渐在追杀征讨之中,被磨灭了最初的那一股锐意,反而是叫高层内部的诸多矛盾一时凸显了出来。
作为一名武将,安禄山本人并没有多少把控朝政的经验,或许他对统领大军,御使下人的手段十分高明,可要说起做皇帝来,他却是远远比不上李唐的历代君主,却是这帝王之术,也是一门十分深奥的手段,寻常人纵是夺得了帝位,能不能坐稳,也是一个不小的问题。
因着武将出身,又是有突厥人血统,安禄山本人的性子并不是十分温润妥当。加上攻下长安一来,他的眼疾愈发严重,最近已经到了不能视物的程度,整个人脾气自然也是十分暴躁,不单对侍奉他的下人动辄打骂,就是跟随他的武官智囊,有时候也受不了他日益厉害的脾气。
而且那人王帝主之位,原本就不是寻常人所能坐的,却是因果之中,血色之浓,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了,也驾驭不住。试想一群乞丐,若是谁突然得了一袋黄金,便要夜不能寐,时时刻刻担心其他人来抢夺金子,精神一直戒备紧张,时间一长自然要出现问题。
安禄山现在的情况,比那个得了金子的乞丐有过之而无不及,却是一时间成了大燕开国之主,欢喜庆幸之余,又是担心着李唐卷土重来,担心着手下谋害自己,担心着儿子着急继位,又是不时想起李唐开国,玄武门前那一段血色,不由得心念纷扰,思虑重重。
病中最忌多思,这安禄山眼疾未愈,又是日夜难安,一时间病情越来越重,脾气也是越来越坏,时常毫无理由地发脾气责打下人,又是对几个儿子都是防备有加,看谁都像是要谋朝篡位的。寻常几个儿子前来拜见,安禄山心中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欣慰,反而认为他们是前来关窍自己什么时候能死,好继承了自己的大位去。
所谓疑心生暗鬼,又是人的心思,最是难以把握。安禄山的诸多反常表现,落在他几个儿子眼中,却是别有一番意味,给了他们一种极端的不安全感,生怕安禄山学那武瞾皇帝,为了保持帝位稳固,不惜对自己的骨肉血亲下手。几个儿子们越是这样想,也就越是觉得焦虑,又是彼此之间也毫无信任可言,都是相互提防,又是仔细戒备。
一时之间,安禄山一家就像是着了魔一般,父子一时疏远,比起寻常百姓之家都是不如。而这其中,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便是心思最多的一个,眼看着父亲对自己的态度一日不如一日,脾气却是越来越显得暴戾,生怕有朝一日,安禄山真的降下一道口谕,将自己赐死,以保全帝位,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权力和欲望一旦蒙蔽了人的双眼,就会叫人做出诸多不甚妥当的事情来。安庆绪因着昼夜思虑,焦躁难安,许久之后竟是起了“先下手为强”的念头,想着反正安禄山眼疾深重,做皇帝肯定是不长久了,以他现在对自己的态度,这大位十有八九不会传给自己,而是交给自己的弟兄。他们兄弟几人,彼此间为着这大位勾心斗角,积怨已深,一旦谁做了皇帝,剩下众人都是难得一个好结果的。
一时间,安庆绪似乎已经看见自己被安禄山或者兄弟们杀死的样子,只觉得脖颈发冷,胸口暗痛,呼吸困难,似乎是已经经历了一遍生死恐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安庆绪一时开始考虑该如何对付自己的父亲和兄弟,心念开始运转。
这一日,安庆绪去向安禄山请安,还在门口,未及通报,就听得寝宫内安禄山咆哮不止,一时传来打骂之声,随即便有下人太监哀嚎求饶的声音传来,许久才得以平息,却见一名太监满脸是伤,瘸着腿缓缓退了出来,满怀怨恨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寝宫,一时又是发现安庆绪就在面前,一时吓得冷汗直冒,浑身发抖,连忙告退,不敢再做逗留。
安庆绪这段时间一直想着如何在不连累自己的情况下,将安禄山送上西天。这一下见了这小太监的样子,又看见他怨恨的眼神,一时间心中便是有了主意,也顾不得拜见父亲,自不愿在这个时候去触霉头,却是一时转身,着人唤来了服侍安禄山的宦官严庄,以今日之事问他,表现得十分关心那小太监。
严庄服饰在安禄山身边,自然也是没少被安禄山打骂,一听得安庆绪说起此事,一时也就忍不住委屈,将往日里的情况抱怨了一通,又说起今日被打的那太监,原是个契丹宦官,唤作李猪儿的,也是服侍安禄山的人,却是为人粗苯愚钝些,不懂得见风使舵,平日里挨打最多,今日这般情况,已经算是打得轻了。
安庆绪听严庄口气中也有诸多不满,一时心下暗喜,又是故意叹道:“父亲身患眼疾,不能视物,难免心烦意乱,焦躁许多,却也是人之常情。莫说是你们,就是我这个做儿子的,寻常拜见,言语不胜,也难免受到父亲的责罚。老子打儿子,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家家如此。只是父亲他乃是我大燕国主,一朝人王,如今这般状态,却是……”
严庄闻言,也是点头低声道:“是了,这话陛下说得,我们这些下人是说不得的。皇上眼疾日益加重,数日来已经连奏章都不愿意听了,心绪的确烦躁,也是叫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十分难办。那李猪儿已经是运气好的,却始终是个契丹人,有些小错,倒也罪不至死,不像前日那个小子,直接被拖出去砍了脑袋,如今尸体还抛在荒野之中,无人收敛。”
安禄山闻言心中一喜,脸上却是神情凝重,又是带着几分忧虑,一时道:“我看你们服侍,都是妥妥帖帖,无甚过错,怎的会有人将命都填了进去?前日杀了个小子,说不得明日就要杀你,后日就轮到我了,却是叫我心中惴惴,着实难安。”
严庄一时浑身颤抖,连忙跪下,挤出比哭都难看的笑容道:“陛下说笑了。陛下乃是皇上最疼爱的儿子,尊贵非常, 那能跟我们这些下贱东西相提并论。更何况……”
“你却莫说这些!身份地位,不过是一张皮囊罢了,谁还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哪来什么高低贵贱?皇子是人,内侍就不是人了?你这样说,我倒是不爱听!”安庆绪脸上佯恼怒,又是伸手去扶严庄。在他心里,却是已经乐开了花,一条毒计,渐渐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