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草木知春不久归(5)
一众僧侣都是知道今日乃是自家师父圆寂的日子,个个脸上多少都有些悲切神情,也是人非草木,就算是出家人,面对生离死别,也不是那么轻松的。
杨法律和尚弟子众多,这准提阁又是南诏王出资修建,着实不小,一时半会儿的,也难以将所有人齐聚起来。就在总僧侣忙着四处找人的时候,老和尚也是叫了皮罗阁来到他的面前。皮罗阁自知老和尚有话要交代,也是跪在了他的面前,却是真心实意,始终两人有着一层师徒情分。
见了皮罗阁跪下,杨法律和尚还是露出了些许欣慰笑容,一时缓缓开口道:“王子乃是南诏未来的主人,不能跪老衲的。老衲一人生死之事,惊动多方,心中实在不安,却也还有些话语,不得不说,请王子体谅。”
见皮罗阁依旧跪地不起,杨法律和尚也不多作强求,随即便说了些许交代,指点皮罗阁怀柔百姓,好生治国,还特别嘱咐了他,若是他日大业有成,六诏归一,千万要对五诏之人多加包容,不单百姓,就是五诏诏主家人,也要好生对待。
老和尚慈悲,这话语却是引得灵均老道眉头一挑,深深看了他一眼。先前老和尚自己说过,他六通已然证得其五,只有漏尽通不曾证就。如今看来,老和尚确实不打妄语,这宿命通的功夫,实在是功力深厚。只是他这般道破天数,甚至试图逆转对抗,还是叫灵均老道刮目相看,对他这等无我的慈悲,老道越是心中暗暗点头。
杨法律和尚见灵均老道看他,也是回望老道,朝他微微点头,一时又是说道:“道长是高人,是能人。老衲这一死,皮罗阁就要多拜托你照顾。我虽是佛门中人,却也是乌蛮子弟,时刻心系故土,若是言语有失,还请道长原谅。”
灵均老道微微点头,却是以他两人的身份来说,老和尚这般托孤一般的言语却是不甚妥当。不过正如老和尚所说,他乃是乌蛮人,又是皮罗阁的启蒙恩师,牵挂太过,自是宁愿言语有失,该说还是要说。
一旁的乌蛮大祭司十分不满,却是老和尚这般说,就是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了,一时愤愤说道:“你这老和尚,临死这般糊涂。就算道长顾不过来,老子却是一直在城里待着的。你要托付,也该托付老子才是!”
杨法律和尚转头看看大祭司,轻叹一声,缓缓说道:“佛门讲究随缘,不贪不争,老衲却是为了教门传扬,与大祭司争执多年。如今老衲先行一步,却是躲懒偷闲。那西方极乐,我与大祭司,怕是无缘相见了。”
乌蛮大祭司哼了一声,不满说道:“你那极乐世界,自己去就是了!老子服侍了祖宗一辈子,死后却是也要享受一番祖宗的待遇,好叫徒子徒孙,世代供奉哩!”却是巫教之中,祭司毕摩在生之时乃是先祖的仆人,死后却也能享受到先祖一般的待遇,地位比之历代诏主,也是不差几分的。
老和尚看着大祭司,却见他脸上愤愤,干枯的眼角却也有了些许水光,知道他两人亦敌亦友,惺惺相惜,相处起来,却不像灵均老道那般,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更加亲近一些。眼下他寿元将尽,想来在乌蛮大祭司的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舍的。否则以他这般乌蛮人修佛,原是背弃祖宗的事情,照理来说,巫教教长不诅咒他就是万幸,哪里还会前来为他送终。
想到此处,老和尚心念一动,想要再说什么,一时又是看见一群弟子纷纷进来,也是暗叹一声,知道天数难违,便也不再纠结,叫众人按入门早晚坐好,一时朗声喊道:“慧明,你上前来!”
说话间,就见一个十七八岁,清秀俊俏的小和尚站了起来,一时畏畏缩缩,期期艾艾,小心走到杨法律和尚面前,双膝跪地,脸上神情诚惶诚恐,不知师父为何单独叫了他出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十二年前和三个月前,两次上山为老和尚通报的小和尚,便是望舒嘴里那个先是“两头光光”,后是“一头光光”,颇受凤鸾喜爱的人物。
杨法律和尚见这小和尚过来,神情还是这般怯懦,一时也是暗叹一声,却也还是拉起了他的手,递给皮罗阁手中,说道:“老衲死后,国师之位自是不该留在佛门之中。只是王子若有不决之事,还可以与我这弟子慧明多多沟通。慧明与老衲不同,却是继承了显宗一脉的佛法,年纪虽小,道理已是不弱,足可继承老衲衣钵。”
此言一处,望舒等人俱是哗然,却是这杨法律和尚手下虽然不似灵均老道,没有他们这样的出众弟子,却也有的是一表人才,能说会道的人物,无论如何,也不改轮到这胆小和尚做主才是。可是遍观周围,老和尚的弟子却是个个低头,似乎是对他的决定十分顺从,毫无怨言。
毕竟望舒年纪不大,没有灵均老道那等毒辣眼光,却是不知道这慧明小和尚的好处。也是他不愿动动脑子,却是不想这杨法律和尚两次要紧之事,都是对其百般信任,托付给这小和尚通传,甚至是凤鸾这等,连巫教教长都不放在眼里的大妖,都对其产生了好感。这等人物,又哪里会是简单的?
慧明小和尚一时闻言,也是吓得脸色发白,口中不住说道:“使不得的,使不得的!小僧何德何能……”说着说着,小和尚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小,却是看见了自家师父脸上的期待神情,又见皮罗阁面目和善地看向了他,一时也是将推脱话语吞回腹中,原不是接受,而是连拒绝都不敢了。
皮罗阁自是拉着慧明小和尚的手,郑重对杨法律和尚说道:“国师放心,我以后定于小师傅多亲多近,若是……”说着话,皮罗阁转头看看灵均老道,见他朝着自己微笑点头,一时也是有了底气,继续说道:“若是小师傅不弃,今后这国师的位置,便由你继承了去吧!”
话音未落,就听见“噗通”两声,却是慧明小和尚和望舒一同倒地。前者是大惊失色,一时血液冲上颅脑,生生吓晕过去;后者则是见事情大出所料,一时被惊到,想要站起来,又忘了自己还盘着腿,被绊倒在地。
老和尚可不管慧明如何,一时点头,又是转头看向一众门人弟子,告诫他们好生持戒修行,专心辅佐南诏蒙氏,却是话语极多,又是重复罗嗦,也真如他自己所说,还不曾证得漏尽通,放不下的事情实在太多。
委蛇在一旁听得无聊,又是被这么多和尚围着,心中烦躁不安,一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喊道:“那老和尚,你死是不死?老子等着你的舍利,心急得很哩!”
这话一出,众和尚个个大怒,纷纷起身,要么抽出加持金刚杵,要么合手就要念咒,个个都是怒视委蛇,就要对其动手。却是不知这人是什么来历,竟敢在如此要紧的关头,说出这等大不敬的话语来!也是他们无知者无谓,却是这准提阁中,若是没有准提道人法理神像坐镇,委蛇一个张口,就能叫这里寸草不留。个中厉害,这些和尚却是不晓得的。
杨法律和尚却是不曾动气,抬头看了看委蛇,眼中发出奇异光芒,惊得委蛇都退了半步,这才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大王所言极是,老衲这便去死了。”说着话,老和尚又是转头看向灵均老道,说道:“还请道长替我看看,老衲死后,到底是去了哪里。”
灵均老道微笑点头,众和尚却是悚然一惊,却是能叫自家师父称作大王的,除了南诏王,岂不就是……众人一时惊诧,却是没有发现老和尚微笑着低下头去,鼻腔中流下两道玉柱,二话不说,干干脆脆,一时寂灭。
刹那间,偏殿之中响起了佛音梵唱,一时竟有天雨佛花。虚空凝结落下,落在每一个人身上,叫众人都是心中一阵清明,只有委蛇不断掸着衣袖,似是对这花瓣十分忌惮厌恶。
眼见得佛音响起,天花乱坠,一众和尚合适顿时醒悟,一方面知道自家师父已经圆寂,另一方面也是实在不敢跟委蛇再作纠缠,连忙收敛了手中的法器兵器,按照之前的安排一一做好,个个合十闭目,开始诵念经文,祝愿杨法律和尚超脱。
委蛇一面驱散着身子周围的天花,一面也是十分贪婪地看向了老和尚的遗体。原本他来这一趟,就是看上了老和尚的舍利,先前与老和尚斗嘴,又没有被他反驳,却是冥冥之中,两人之间达成了某种契约,只要和尚舍利一出,就是逃不出委蛇的血盆大口了。
就在委蛇等得口水都要落下来,一旁凤鸾着急不知如何阻止他的时候,就见那老和尚的身躯一时绽放出无尽光芒,甚至引动着前殿供奉的准提道人神像也一同发光。转瞬之间,不等众人心念流转,就见那老和尚化作一道白虹,穿过墙壁屋顶,朝着西方某处,一时投身而去了。
众和尚尽皆欢喜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却是亲眼见了杨法律和尚得成正果,死后虹化,肉身不能成佛,灵智却是投身极乐了。一时之间,偏殿中诵经之声愈发响亮,却是叫委蛇听得心烦难安,愣愣看着老和尚先前坐的蒲团,心中大呼上当,却也是欲哭无泪,没有办法。
杨法律和尚虹化而去,莫说舍利,就是肉身都不曾存留。委蛇再是不满,却也寻他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