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逃离喧嚣
一直被付美江纠缠着的苗东平,按照周大信和谢孝温他们的安排,来到三江城东棚户区特困户张师傅家访贫问苦。
张师傅家是他刚来三江任市长的时候,让市总工会给他推荐的一户帮扶人家。张师傅在国有企业一卖了之的年代,从三江一地方国有企业被迫下岗。他一家五口,两个上中学的孩子,一个80多岁的母亲,和一个瘫痪在床的妻子,全靠苗东平为张师傅争取到的,一个专为特困家庭而设的晚间小吃摊维持生计。全家生活相当困难。几年中,苗东平为张师傅承担了两个孩子的学杂费,又协调卫生部门解决了他瘫痪妻子的医保,这才勉强让这一家人生活下去。苗东平帮扶张师傅家的事情,他一直不让媒体报道。他认为,在他担任市长的三江,居然有这么困难的家庭,如果报道出去,不仅不是他苗东平的光荣,反而是他的耻辱。
今天他来张师傅家,是极不情愿地要配合周大信他们安排的一篇他帮助张师傅一家的长篇报道。
市长又来张师傅家了,立即引起了社区市民的围观、拍照。
在社区采访的三江日报记者,恰好偶遇,拍下了照片。在记者打听中,才得知,市长已经默默帮助张师傅四年多了。记者立即报告报社总编。政治嗅觉极其灵敏的总编,立即决定采写长篇通讯,并且马上派了两名专长人物通讯报道的记者赶到张师傅家,协助采访。在三位记者不停拍照和发问中,苗东平笑而不答。他放下500元钱,离开了。
他来到小区门口的社区超市,买了三袋水果,三盒饼干,三套学生文具放在野驴越野车上。他上了车,打着了发动机。他没有按周大信他们的安排回宿舍午休,而是把车开出了城,径直向城北方向开去。
其实,他开车出城,除了去看一家人,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认真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三江所有的事情,一下子落在了他身上。
明天,他就要给马学东一个肯定的答复。是留在三江,还是逃离。从理论上讲,他还可以做出选择。但是,只要逃离的念头一闪现,他岳父岳母、他妻子敬一珍、他女儿苗苗、周大信、谢孝温、花蕊、尚官杰、付美江以及三江几百万市民……一双双期盼的眼睛,立刻就会把他想逃离的念头逼退。
现在,他已经没有了退路,唯一仅存的,就是接受挑战,担当向前。
离开喧嚣的城市,去到远离世俗的大山深处,苗东平想用身体的抽离,抵抗内心深处的逃离。可能无济于事,但是,他还是觉得应该有这么一小段别离,来减轻他即将扛起三江这副重担的恐惧。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车进入山区。
苗东平看了看天,一团乌云慢慢在山顶升起。不一会,天上飞起了小雨,气温也开始下降。车越往山里开,雨下得越密。继续往前,山路开始泥泞。因为野驴车的车体较轻,为了避免打滑,苗东平尽量把住方向盘,而且减慢了车速。可能是野驴车的密封不好,车内的温度开始下降。他打开空调,但是,吹出来的全是冷风。而且,开了空调明显感觉动力不足,稍有坡道,就显得很吃力。他索性关了空调。
雨慢慢下大了,气温也越来越低。
山区的气温比城里低多了。苗东平本来没有打算出城,出门的时候只穿了一件衬衣和一件单薄的夹克。他开始感觉背心一阵阵发凉,手脚也有点发僵。操控方向盘的手有点不太听使唤。由于偏小的雨刮器刮不尽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前方视线开始模糊。他向车前看了看,准备找一处稍宽一点路面停下来,等雨下小一点之后再继续向前开。就在他刚刚看到一处可以停车的地方,准备靠边的时候,野驴车开进了一处水洼。苗东平连忙抓紧方向盘,轻踩了一脚油门。按照他平时开车的经验,这一脚油门下去,足够让车驶出水洼,然后再轻踩一脚刹车,车就能马上恢复到平稳行驶状态。但是,今天的野驴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把脚从油门上刚刚抬起,还没有等他的脚挨到刹车踏板,野驴车一个侧滑,一头栽进了路边的小水沟里。
苗东平稳了稳情绪。他挂上倒挡,加大油门想把车从水沟里倒上来。但是,一连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反而使轮胎更深地陷进了水沟里的泥泞中。
苗东平下了车,围着车看了看。他捡起路边的石头放进水沟里,然后又往轮胎下面垫了几块石头。他再次回到车上,又试了好几次,还是没有把车倒上来。
雨还在不停地下。
苗东平向四周看了看,他希望能找到帮手。附近没有人家,路上也没有过往的车辆。他抬起头向远处山上望去。在半山腰上,有几户正在冒着炊烟的人家。他锁好车,向山上走去。
到了半山腰,苗东平好说歹说才以每人100元的费用,请动了五六位年纪在60岁上下的老乡和他一起下山,来到了车边。
山里的老乡可能看不到城里的电视节目,他们没有认出眼前这位求他们帮忙推车的人,就是三江市的市长,是他们的父母官。
几位老乡并不急于动手帮他推车,而是围着车东看看,西瞧瞧,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尽管已经冷得瑟瑟发抖,凉气还在一个劲地往身体里钻,清鼻涕揪了一把又一把,鼻子已经揪得通红,完全不停招呼的鼻涕还是一个劲地不停往下掉。尽管如此,苗东平也不好催促,只好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陪着笑脸,耐心等待。
“你开这么差的车,想你也不是有权有钱的人。”一位老乡说。“这么下雨天,你开个破车到山里瞎转悠什么?”
“就是就是。”苗东平接过话说道。“我去山里看一位亲戚,没想到下雨,一不小心车开到沟里了。”
“公务员?还是做小生意?”一老乡问。
“小公务员。”苗东平回答。
“一定是没有手握实权的普通办事员吧?”第一位问话的老乡问。
“是的是的。”苗东平陪着笑脸答道。“靠工资吃饭。”
“难怪!现在有钱有势的人哪个不是开宝马奔驰的,就连我们村书记主任开的都是豪车。”一位老乡说。
“哦?”苗东平好奇了。“你们村书记村长是土豪啊?”他问。“他们做什么生意?”
“咯,你看,”一老乡指着山上说。“那炸开了的山,就是他们强行承包的我们村上的石灰矿。”
“强行承包?”苗东平向山上的石灰矿望去。“村民不反对吗?”
“反对?”先前说话的老乡看着苗东平说。“你说梦话吧。”
“什么意思?”苗东平不解问道。
“我们可没有那个胆子。”一老乡说。
“有那么厉害吗?”苗东平回答。
说话的老乡笑了:“看来你确实没有当过官。”
“你们村的书记主任不是直接选举的?”苗东平问。
“是民主选的没错。”老乡说。“这就是被选掉的当了十几年的老书记。”说话的老乡指着一位一直一言不发的憨实老者说道。
“是不是老书记干得不好啊?”苗东平问老书记。
“干得不好?”说话的老乡说。“老书记下来的时候村里有上千万存款,几年时间就被他们败了个精光,据说村里现在还欠了几千万的债务。”
“年纪大了,让他们年轻人干吧。”老书记说。“集体经济要发展,贷些款,投资失误也是正常的。”
“投资失误?谁知道呢。”一老乡接过话说。“恐怕是装进他们私人包包里了吧。”
苗东平说:“你们对他们不满意,可以不选他们啊。”
“哈哈,”说话的村民笑了。“不选他们?能不选吗?人家早就花钱把票买好了。”
“有这样的事?”苗东平吃惊问道。
“看来你真不了解现在的农村。”一老乡说。
“这不是违法吗?”苗东平说。“你们怎么不向上级反应,举报他们?”
“违法?向上级反应?举报?”说话的老乡一连三个反问。“你知道现在都是些什么人在当村书记和村主任吗?”
“按要求不是要选能带领大家致富的能人吗?”苗东平说。
“的确是能人。”一老乡愤愤不平地说。“都是以前的地痞流氓,个个关系都可以通天。”
“不会吧?”苗东平还是不相信。“怎么这样呢?”
“怎么不会?”老乡说。“以前农村的地痞流氓,现在个个都成了大款。有了钱,他们什么事不能做啊。”
“有这么严重?”苗东平皱紧了眉头。
“严重啥呢,现在哪一个当官的不搞钱权交易,不贪钱?”一个老乡接过话说。
“就是就是!”一老乡附和道,“现在哪个龟儿子要再说,绝大多数干部是好的,老子就要扇他的耳光!”
“对对,谁要再放那样的臭屁,我们要扇死他!”一老乡咬着牙,愤然说道。这老乡说话时的脸色和眼神绝对是深恶痛绝的,是没有任何虚假和遮掩的。“现在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不解恨的老乡又补充了一句。
苗东平沉默了。他一时无言以对。
“别说这些空话了。”老书记发话了。“来来,我们赶快帮他把车推上来。”
“谢谢谢谢。”苗东平赶紧打开车门,坐进车里,发动了汽车。
几位老乡站到车四周,伸手把住了车身。
老书记大喊一声“起”,野驴车被抬了起来。苗东平赶紧挂档、踩油门,野驴车一阵轰鸣,四个轮胎飞速转动。在飞起一阵泥水之后,从水沟里起来,倒退到了路上。
几位老乡的衣服上和脸上溅满了泥水。他们走到沟边,捧起水沟里浑浊的雨水洗脸洗手。
苗东平数了一千块钱,赶紧下车,走到老书记面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弄了你们一身的泥。”他一边说一边把钱递给老书记。“谢谢你们了。”
“你把钱收起来吧。”老书记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推开了苗东平的手。“推这么一下车,谁会要你的钱啊。刚才在山上,他们是和你说着玩的。”
“不不不,”苗东平把钱往老书记手上塞。“说好的,这钱你们一定要收下。”
洗了手和脸的几位老乡已经往山上走了。
“看你也不像有钱人,把钱收起来吧。”老书记再次推开了苗东平拿着钱的手。“要是我们山里人,都像你们城里人一样,什么都说钱,那这个社会就真没有纯朴可言了。”
“这……?”苗东平被老书记的话堵住了,他一时语塞了。本来已经冷得发抖的身体,被老书记的话惊得一个寒颤。
“你慢点开,山路不好走。”老书记向苗东平笑了笑,跟着几位老乡向山上的家走去了。“下次进山,多穿点衣服,山里冷。”老书记大声说道。
走在前面的几位老乡唱起了山歌:“大山再高哟,高不过天哟;河水再清哟,清不过心哟;心中有太阳哟,处处艳阳天哟……”
山歌哀怨悠扬,回荡在大山之间。
看着渐渐远去的几位老乡,苗东平眼眶一热,他忍住热泪,大声喊道:“老乡,谢谢了,我会再来的!”
苗东平开着野驴车重新上路。他摇下车窗,听着渐行渐远的山歌,心中突然升起一阵莫名的悲凉。
我们这个时代,我们这个社会,我们这个国家,我们的政党,我们的干部,到底怎么啦?为什么连大山深处的老百姓都会如此抱怨?这难道不值得我们每一个共产党的干部深思吗?
难道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真是最好与最坏同在的时代?
(第三十八章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