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是空的!?”赵广德为之震惊。
他不仅因为这句话而震动,更因为以虎会平日里大咧咧的性情和见识胸襟,能够有如此见识。
虎会倒是不敢将这句话据为己有,他笑道:“吾也是借用了君上的话,此乃年初时君上召集吾等去卫国军议时说的。”
赵广德恍然大悟,那时候他还带着邹国的兵在钟吾围剿淮夷盗匪,所以没能在场,既然是赵无恤说的,那不管是如何匪夷所思,他都会信之不疑,这是赵侯花了二十年时间在赵氏内部建立的无上权威。
原来,在那次濮阳军议上,当有将吏担忧齐国有长城之固时,赵无恤却不以为然,直接就冷笑道:“长城?那是空的!”
赵无恤当场阐述了他的理念:“古时候,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诸侯。诸侯守在四邻;诸侯卑,守在四境。当年齐桓公建立霸业时,齐国的北方,由燕国来守备,为此桓公不惜替燕国讨伐山戎,斩孤竹而还。齐国的南方,由鲁国、徐国来守备,为此齐国多次调解鲁国的内斗,除掉了奸臣庆父,稳定鲁国政局,并派遣兵卒去徐地戍守,防御楚国的进攻。在西方,齐国则以周、邢、卫为屏障,扶持天子,存邢救卫。可以说,齐桓公和管子的国防,不仅是齐国,更扩大到了整个中原、四夷之地。”
“而现如今,齐国正处于卑微衰亡的阶段,其防线从四邻缩到了四境,所以才会在边疆大肆修墙。”
对齐国的长城防御持否定态度后,赵无恤又进一步指出了长城的弊端:“齐人修筑长城本是为了御敌,尤其是防止赵氏骑兵轻易过境,过去十余年间赵国没有大肆攻齐,他们还以为是长城真起了效用。殊不知,长城的修筑,本身就是个错误。”
在赵无恤看来,修筑齐长城,只不过是陈氏父子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齐国三面都被赵国及其盟邦包围,齐国人极度缺乏安全感,急需一堵墙垣来安定人心。修长城抵御外患是一个怪圈,几乎达到了恶性循环的程度,齐国修长城下的工夫越大,齐人对赵军入侵的担心就越强烈,国家的钱财耗费也就越多,部队的战斗力反而更弱。齐国和陈氏没有哪一年不为修长城耗费巨资,但长城的功效与价值却并不能体现出来,反倒因为消极防御,错失了一个又一个反攻的机会,等到秦、郑、魏、吴一个个倒下,就轮到齐国承受进攻了。
反倒是没有长城的海上,齐国舟师主动出击,给了赵氏沉痛一击,导致赵国琅琊水师全军覆没,船只全部烧毁,只有部分船员在徐承率领下退守琅琊山,保住了性命。
所以赵无恤对齐长城的评价是极低的:“殆所谓运府库之财,以填庐山之壑,百劳而无一益,在饮鸩止渴也!”
在一席话让众将吏陷入思索后,赵无恤又进一步阐述了赵氏的防御观。
当时,他抬首问道:“史官何在?”
左丘明立刻应诺。
“记下寡人今天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要漏!”
“在寡人眼中,长城,尤其是纯粹用于防御的长城,就是个无用之物,顶多是个摆设!”
虎会等人凝神细听,却不知道赵无恤心里,想到的却是之后的两千年历史。
长城啊长城,从春秋战国开始首创,到秦始皇将北方长城连成一片开始,它就成了一个文明的代名词,然而历朝历代修缮长城不断,胡马入塞也不断,明朝用了百年之功、百万人之力维修长城,却毅然没有挡住满清入关、江山易主。
反倒是满清不修缮长城,康熙时,边防总兵蔡元向朝廷报告说长城有许多部分倒塌,要求进行补修。康熙很不以为然,他说秦筑长城以来,汉、唐、宋历代经常修缮,但从来都没有因此而免除边患。明末清太祖大兵长驱直入,诸路瓦解,皆莫能当,可见守国之道,不在修城而在修民。于是清代初期积极向外拓张,灭卫拉特蒙古,吞并西域,自此北方反倒没有大的边患。
百世英雄百世梦,万里长城万里空。纵览古今,让赵无恤有了超脱时代的眼光,他负手站于舆图前,轻轻浅浅一点,在否定齐国长城意义的同时,也掷地有声地说道:
“固国之道,惟在修甲兵,安民心,甲兵犀利则四夷畏惧,民心悦则邦国自固,此所谓众志成城者是也。寡人在此放言,赵国决不修长城,乃使四邻、四夷为我长城也!”
在赵无恤心里,即便日后领土扩张,要修,他也会修将外疆圈进国土的边墙,而不是消极防御的长城!
……
此时此刻,在虎会将当日情形复述一遍后,赵广德也听得激动莫名。
“秦国为西城,燕代为北城,郑宋为南城,东海为东池!赵国的边疆,是一个活动的边疆,而不是一条花费民脂民膏修筑的脆弱边墙……”
这段由赵侯所说的慷慨激昂的话语,直让广德热泪盈眶,连声赞叹道:“这才是大国诸侯该有的大气魄啊!齐国陈氏父子与君上相比,格局太小了。”
的确,平安无事时,长城看上去很让人安心,然而一旦赵军进攻,因为长城防线过于漫长,僵化消极的城墙很难抵得住敌人的突然来袭,其弱点显而易见。加上各个地方的驻军和城墙高度厚度不一,赵军完全有十几种法子可以绕开长城的几处要塞,强行破开一个口子,其步卒便可一拥而入,长城根本就没法挡住赵军的兵锋。
虎会笑道:“然也,齐国已经被包围,纵然大肆征兵,每里长城还能超过五十人来守?纵然见到敌军点燃烽燧,也止不住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扒掉一段,或者用少梁砲强行砸开一段,便能长驱直入!”
若是没有足够的兵卒调动防御,长城就好比当年阻止盗寇入室抢掠的矮墙一样不值一提。
“话虽如此,但穆陵关、马陉、防门等地有重兵把守,吾等应该从何处进攻?”赵广德问道,他帅着一万邹国兵卒来支援,但邹兵比较软弱,剿剿淮夷还行,用来攻坚就有些困难的,这次的进攻主力,依然是虎会所帅的一万多鲁国右军。
“阳地。”虎会已经琢磨了好几个月进军路径了,他自信满满地说道:”所谓阳地,就是泰山以南,汶水以北的地方,介齐鲁之间,为中枢之地。鲁国控制了郈,而齐国控制了阳桥。吾等根本不必管所谓的千里长城,只要集中兵力攻破阳桥,由此纵横四出,便可以进入济南,不求能击溃历下三万齐军,只求搅乱其部署防御,让君上在济北的大军能够渡河而来!”
……
从五月下旬开始,齐国的形势越发严峻起来,不仅赵军主力席卷济北,兵临历下,与陈恒所帅的三万齐军和三万临时征召的民夫对峙。同时鲁国方向,两万鲁军也开始在齐国长城沿线进行袭扰。
最初,虎会和赵广德兵分四路,以夹谷、艾陵一带为主攻方向,分别破关口而入。然而却不攻城池,只在各村堡劫掠。六月初,二百来个骑兵在艾陵附近掠获妇女小孩千余人,经过艾陵城下,望见城上自己的亲人,互相悲啼,城上齐军却不敢发一矢,任鲁兵从容过去。身在历下的陈恒听到此事后,却还沉得住气,让各地的齐国驻军必不能贸然出击让赵军得到机会,而是要瞅准赵军主力的动向。
齐国的兵力不足,防御线太过漫长,内部的种种分裂,让鲁兵如入无人之境,在泰山南北之间往来穿梭,正如赵无恤所预料的,齐国的长城,完全没法成为一条可以设防的巩固防线。
就在齐国人以为赵鲁军队的主攻方向将是艾陵、夹谷一带时,六月中旬,虎会却突然率领一万鲁军,从防门附近的阳桥毁长城而入!
鲁国专门做土木工程的工匠本来就多,很多人在战时被征召入伍,做了专门的工兵,扛着锄头、铲子,在战兵的掩护下逼近本就不算厚的长城土墙,几千人顶着盛夏的太阳,热火朝天地干了一天后,阳桥附近一处数十步长的边墙就这么被彻底拆毁了,比修筑时还要快上许多。
陈恒在长城沿线设了穆陵关、马陉、防门三处重镇,做了较为严密的部署,重镇之下又有几个城塞,一处有警,四方支援。然而整个长城仅有万余兵卒和同等数量的民夫守备,且事权不一,无统一号令,反应迟钝。半个月来被鲁军东袭扰一处,西袭扰一处,根本无法确定防御重心,所以直到阳桥陷落半日后,防门那边才做出了反应。
然而去驰援的数千人又被虎会以围点打援之战术击溃,一时间齐国长城西段已然沦陷。
随着万余鲁军深入长城,开始站稳脚跟步步前进,身在历下的陈恒发现,形势越发严峻起来……
PS:关于古往今来尤其是明代长城的利弊,明人刘涛在《刘带川边防议》里说的比较清楚,不必再赘言,12点半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