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瑾被打得一败涂地,忍痛挣扎站起。见东家已陪叶不君进入庄院,更觉得羞惭无地!
而那四名壮汉,原是洪家请来本地几个略通拳脚的粗人,在家中除做些零星琐事,且兼顾看管家财的。闲时跟林瑾修炼几年,毕竟有点感情,都跑来问道:跌伤那里没有?
林瑾闻听,臊得面红耳赤,低头溜回卧室,卷起包袱,并不打算向洪礼作辞,背起就走。已走出大门,忽转念道:我在临安府整整二十年未逢低手,今却败于这孩童手里,此仇安可不报!只是这人姓甚名谁,尚且不知。它日我若练成本领,却不知仇人姓名,又去何处寻仇?无奈,只好腆张老脸,再进去一趟,当面请教他一声!料他不至畏惧,隐瞒不说!想罢,正待回身。
洪礼已跑来伸手将他拉住,言道:“我估料你要走,所以追出。快随吾进去,适才动手之人,极称道师傅本领。我那两个小儿,还需求你在寒舍指教。”
林瑾暗付道:“洪礼引那小子去时,我正跌在草地上挣扎。他正眼都不瞧我一下,只恭恭敬敬的作捐打拱把他迎进。我回房取包裹,他也不来理我。此时却跑来留我,多半是那小子,自己不能在此教徒弟,未曾指摘我之短,因此洪礼便不肯放我。也罢!那小子本领,实在高强。若能趁此结识,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如见面再瞧不起我,那就请教了他的姓名便走!”
遂厮跟洪礼,复迈入厅房。
叶不君笑脸相迎,拱手道:“兄台偶然失手,算不了甚麽!任凭有多大本领,失手总是不能免的!请千万不要介意!”
林瑾见他身材相貌虽似孩童,但言语却很像一个久经江湖之人。满肚皮忿恨,被这几句话一说,不由得登时烟消云散。也拱拱手笑道:“兄弟在临安厮混二十多年,南五省也游行一转,和人较量的次数,在二十以上,今日算是第一次遇见汝这般本领的,但不知令师尊是那位?”
叶不君笑道:“说来先生可能不信,我没有师承!从前师傅所传授的,至今也未曾用上。全是自出心裁,苦练得来的!”
林瑾闻听,心生疑惑。但也不好细问,当下谈论起来,才知其得力的本领,没一手是普通拳脚中所有的。
洪寿闻听哥哥家来这麽一个人物,也想请到自己家里,夹住几日,好教教自己的儿子。
家里原有一位拳师,姓洪名豹,得知后不以为然。在他跟前,极力说叶不君不过略知道些武艺。只怪林教头太不中用,又欺叶不君是个小孩,才轻敌致败!偶然赶人家失手,打胜一次,算不得甚麽高强本领!
洪豹在当地府州,也是有名的好手。
洪寿因洪礼请来林瑾,才托人到处物色。聘他来时,还曾亲去迎接。到洪豹家里,放下二百安家银两方一同回来。
洪豹的身体矮胖,生成一双赤目,江湖人便称他为红目太岁。到洪家来的时候,年纪不过四十多岁。在临安的声名,已是很大,也享了十多年盛名,不曾逢过对手。
初和林瑾见面,倒想较量一番。後来见林瑾的纵跳功夫,在南方可算得一等。又能打得出六两八钱重的镖,唯恐自己失手,坏了多年的名誉,就在洪家也立脚不住。
像洪府这样的东家,凡是以教拳脚功夫为生的师傅,没一个不羡慕,皆想夺这一席位置。这个饭碗若自行打了,未免可惜;二就是林瑾的心理,也和洪豹差不多。
初来乍到,洪豹显示本领。用十根茶杯粗细、叁尺来长的木桩,钉人极坚实的土内,上面露出五寸来,隔叁尺远钉下一根。赤箸双脚,一路用脚踬过去,能将十根木桩都拔出来,又能一脚立在木桩上,挑选八个健汉,各拿一条麻绳,听便系住洪鹏起的手脚,或肩或腰,立在远远的,用力拉扯;就和生铁铸成的一般,再也拉他不下来!
接风酒筵席上,洪寿并叮咛要他无事故意多显些本领,给林瑾看。
洪豹满口答应,饭毕便到洪家老大这厢,只一屁股,就坐破一把靠椅。
洪礼起初还没看出,来人故意如此。以为靠椅不牢,忙教人更换了一把。
洪豹坐下去,也咯喳一声连椅脚都折成两条。
洪礼大吃一惊,才知他是有意炫技。也不说甚麽,亲端了一把紫檀木的古式太师椅,送到洪豹跟前,言道:“寒舍器具,多是陈年腐朽,所以禁不起师傅一坐!这把椅子,是紫檀木的,或比那两把结实些!请坐下试试!”
洪豹笑道:“只怪吾贱体太重,家里贫寒,坐石头惯了,木椅多赶不上石碾那般坚结的!抱愧的很!”说完坐下去,仍是绝不费事的,一粘屁股,就四分五裂。
大家见状,皆惊得膛目结舌。
洪豹见大厅左右,一边安一个石鼓。走过去端椅子似的,捧到客位放下。笑道:“我坐这东西就相宜!”
林瑾在旁只觉莫名其妙,自也免不了暗暗纳罕。
翌日,洪寿还师请林瑾。
正饮酒时,一只老鼠自梁上跑过,飘落许多灰尘,撒在酒菜上面。大家都抬头怒骂,说这耗子可恶至极。
林瑾笑道:“确是令人讨厌,大家且待,等我抓来,重重冶它的罪!”从容放下酒杯,耸身飞到梁上。左手叁个指头,把梁挥住,右手伸进壁孔,掏出一只四五寸长的老鼠来。手指微动,已飘然坠地。赛过风吹落叶,一些儿声息没有!
洪豹也很佩服,因此两人都不敢交手。
这回听闻林瑾被人打败,自己东家想把叶不君迎接到家里来。
洪豹心中老大不忿,特找来那四个和叶不君交手的汉于,盘问:“那人是如何打跌林教头的?”
四人都均道:“并不见那人动手,只仿佛瞧林教头,使出一个乳燕辞巢的身法,穿到身後。那人却没掉转身躯,我等正欢喜林教头已抢了上风,那人必然跌倒。孰料一转眼的工夫,就听得那人口喊一声:去罢!林教头已从他头顶上,一个跟斗栽了一丈多远。”
洪豹道:“你们可曾见他动脚麽?”
四人摇头道:“未曾!”
洪豹道:“那一定是遭了叶不君的臀锋,所以并不掉转身,而林教头又从那人头顶上,栽了过来!本来林教头的下盘欠稳,这也是专练纵跳的缘故,两脚落地太轻,用乳燕辞巢的手段,原是避开他来捞下陰,但既穿到了他背後,就应急变顺手牵羊,何愁那人不败!怎有已穿到他背後,还被他用臀锋,打得栽过前面来的道理?这不是那人的本领强,只怪林教头太轻敌!我若不给点儿厉害给那人看,他更头目向天哩。”
四人都被大败过,巴不得洪豹出手,收拾叶不君,好出那心中一口怨气,便极力在旁撺掇。
也合该洪豹丢脸!四人都没看清林瑾就是用顺手牵羊,被叶不君打跌的。若当时洪豹亲眼看见,也定心悦诚服的认输,不敢再出头。
洪寿听了信以为实,即道:“师傅何不替林教头出口气,也显显我的眼力不差呢?”
洪豹道:“我正打算去,只因他在大老爷家,即是大老爷的客,我似乎不好登门去打!打输了,固不待说,面子上下不来。便是打赢了,也有些对不起大老爷!最好打发人约他出来,也在大门外草坪上,彼此儿个高下。”
洪寿颔首道:“要去约他容易,并不用差别人,由我亲自前往。他若胆怯不来,将怎麽办呢?”
洪豹道:“倘若不来时,我再亲自去!无论如何,总不由他在这里,打个落花流水,不肯和人打复架!”
洪寿点头应是,真个跑到洪礼这边。
这时洪礼、林瑾两人,正陪叶不君喝酒。
洪寿瞅他的衣服破旧,身材瘦小,十足的穷小子气派。来时原打算见面一揖的,及到见了面,瞧不起的念头一发生,连那准备好了的一个揖,都作不下去了。
洪礼、林瑾都立起身来,欲相互介绍,叶不君也慌忙站起。
洪寿不待叁人开口,即努了努嘴。问大哥道:“这人就是姓叶的新安人,说也会拳脚的麽?”
洪礼见自己兄弟这种轻侮口吻,心里大不自在!
叶不君已抢先答道:“岂敢,岂敢!”
洪礼忙指着林瑾说道:“连林师傅都佩服的五体投地,你说会不会拳脚?”
洪寿道:“既会拳脚,我家洪教头,要跟他比个高下,看他敢去不敢去?”
林瑾连连扬手道:“咱们都是自家人,叶兄弟又不是个把势,请洪师傅快不要存这个心!我这番打输了,心服口服!洪教头若是想替我出气,尽可不必!”
洪礼因自请的武师打输,巴不得兄弟聘得也照样跌个跟斗。听洪寿说洪豹要见个高下,正如了自己心愿!不料林瑾说出这些话来!遂不待他说完,抢言道:“林教头尚且打输,那红眼人快不要妄想!”
林瑾是个生性直爽之人,以为洪豹是想替自己出气,乃一番好意,明知打叶不君不过,所以不愿他再跌一交 。
洪寿却好胜逞强,一则想显显自家教头本事。二则不服洪礼唤洪豹红眼人不要妄想的话。立时望着叶不君,说道:“你若果真武艺高强,就请去外面青草坪里!我家的洪教师,即来和你较量!”
叶不君含笑点头道:“看老先生年岁也在四十上下,怎说出来的话,全不像是吃过四十多年饭的?难道尊府这麽富厚,老先生竟是吃了一辈子的屎吗?不然,怎和颠狗一般的乱吠?我又没到你家去,他既想跟我见个高下,就应到这里来,当面领教!自己没实本领,不敢来和我较量,却打发你来乱吠!今若不看主人翁和林教头面子,早已给你下不去了!”说罢,气忿忿的坐下。
洪寿生平哪里受过这麽恶烈的教训,只气得浑身打抖,面红耳赤,抹脸就往外走,口里还骂道:“好小子!骂得好!看我可肯饶了你这条狗命?”
林瑾仍是不愿洪豹丢脸,想追上去将洪寿劝阻。
洪礼已从背後拉住他的衣袖道:“不到黄河心不死!红眼病自以为本领了得!师傅劝阻他,反讨不了好!素性给他跌一交 ,倒可熄灭他的气焰!”
这时洪寿已冲出大门去了,林瑾料也挽留不住,不由得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坐下。
叶不君立起,拱手道:“在下年轻气盛,一点儿也受不了人家不好的脸嘴。吾对你家二先生客气,他倒欺负起人来了。我一时火性上来,开罪了他!他那个姓洪的教头,必定立刻前来,和我较量!我坐在这里不安,暂且与二位告别,後会有期。”
洪礼忙起身挽留道:“那红眼人本领并不在林师傅之上,您请安心坐稳。他如敢来,尽管放手教训。以你的本领,难道还惧怯不成?”
叶不君摇头道:“我原为寻师访友出门,姓洪的本领果比我高强,我拜他为师便是,惧怯怎的?不过此地非动手的所在,改日再来和二位多谈。”旋说,旋离席往外走。
林瑾还疑心叶不君,实有些胆怯。和洪礼一同相送出来。
刚走出大门,劈面见洪豹来了,洪寿也跟在後面。
洪豹望了一眼,忙退步亮招立门户。
洪寿怒容满面的喝问道:“你这小子想溜麽?看你能跑上那里去?洪师傅,还不快给我痛打这小子!”
洪豹也不说话,只等对方先动手。只因他见叶不君身体瘦小,必然矫捷,自己是个矮胖子,若与其游斗,料是斗不过的!仗自己下盘稳实,两膀有叁四百斤实力,准备以逸待劳!
叶不君瞧他拉开架势,已知用意。立得远远的,笑道:“我以为甚麽叁头六臂的洪教师,原来是这般一个模样!这倒像煞一个马桶,又矮又圆!你们看他两只手,这麽圈举着,不活像马桶上提手的东西吗?”
说得洪礼大笑起来,林瑾亦想起那马桶的模样也觉滑稽。连立在那边气忿顷胸的洪寿,也禁不住噗哧一声。
羞得洪豹脸红脖子粗,心里益发恼恨,改变了一个架势,大声道:“你有本领就过来!我若被你打输了,自愿将徒弟让给你教!”
叶不君知他功夫老辣,如就这麽过去硬对,一时也难以取胜。自己年龄轻身体小,气力毕竟有限。他想存心激怒洪豹,凡是较量拳棍时,越是忿怒,越是慌乱!当下见他换个姿势,便仰面大笑道:“林教头教过的徒弟,我尚且不愿意教。教你这马桶的徒弟吗?你得了这麽一个饭碗,也算是福气。倘无端打破,有些可惜!我又没找你,何苦自寻烦恼?若败于我手,垂头丧气的到家,必是妻埋子怨,说不定还要气得寻短见,这是何苦咧!我家里有饭吃,轮不着出外教徒弟,也不和你争夺饭碗,实在不忍干这种丧德的事!少陪了!”说时,掉头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