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书印慢慢地走回家走,他觉得头"轰"了一下,也仅是"轰"了一下,可女人看见他便跑过来了,神色慌乱地扶住他问:"咋啦?咋啦?""没啥。"他说,"没啥。""你是看见啥了?脸色这么难看……""没啥。"他重复说,"头有点晕……"
五黄昏,村庄渐渐暗下来了,唯那高高的楼房还亮着,夕阳的霞血泼在楼房上,燃烧着一片金红。在晚霞烧不到的地方,却又是沉沉的酱紫色,一块一块的,像干了的血痂。
这时候,你会在楼房的后窗上看到一幅奇异的幻象。每个窗口的玻璃后面都映着一个纤巧的女人,女人穿着金红色的纱衣,一扭一扭地动着……
当晚霞一点一点缩回去的时候,那女人的影儿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顷刻,便看不到了……
这时候,假如你数一数后窗,就会发现:从左边开始数是十九个,从右边开始数却是二十一个……
六春堂子在看《笑傲江湖》。厚厚的四本,是他费了好大劲儿从邻庄的同学那里借来的。为借这套书,他搭上了两盒高价"彩蝶"烟,还厮跟着给人家打了三天土坯!累死累活的,缠到第三天晚上才把书弄到手。就这样,还是看同学的面子,让他先看的,要不,等十天半月也轮不上。
谁也想不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给国人源源不断地提供"精神食粮"的竟是那位远在香港、穿西服戴礼帽、名叫金庸的作者。在一片血淋淋的厮杀中,他写的书成了当代中国青年农民的一大享受。真该谢谢他,若是世上没有了这位金庸先生,那漫漫的长夜又该怎样去打发呢?何况地分了,活少,那一个又一个的晴朗白日也是要有些滋味的。在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的乡下,娶了媳妇的还可以干干那种事,没娶媳妇的呢?
春堂子二十四岁了,上了十二年学,识了很多字,快要娶媳妇了,却还没有娶上媳妇。他喜欢金庸的书。在国内外一切"武打传奇"中,除了金庸的书他一律不看。他人长得黑黑瘦瘦的,天生不爱说话,跟爹、娘都没话说,一天到晚闷声闷气的。唯有从金庸的书里才能获得一人独步天下的快感和天下美女的姿容……
在九月的这一天里,春堂子正如痴如迷地沉浸在《笑傲江湖》里,与一帮恶人厮杀搏斗……忽听见娘叫他了。娘一声便把他唤了回来:
"堂子,堂子。她三姑来了,她三姑送'好儿'来了。"春堂子怔怔地坐着,好半天还没愣过神儿来。这当儿娘又叫他了,娘喜喜地说:
"堂子,她三姑来了。"春堂子机械地站了起来,绿色的阳光在他眼前晃着,晃得他头晕。他慢慢地朝东屋走,他不得不去。三姑是他的媒人,给他说下了东庄的闺女,去年就订下了,两年来没少送礼。
进了东屋,娘说:"堂子,三姑来了你也不言一声。""三姑来了。"他机械地应了一声,就那么木木地站着。
媒人盘膝坐在椅子上,拍拍腿说:"堂子,娘那脚!跑了一年多,鞋底都跑烂了,这回可该吃上你的大鲤鱼了。妥了,那边说妥了,腊月二十八的'好儿',你看中不中?"爹的嘴咧得很宽,连声说:"中,中。"娘也说:"中,老中。看人家吧,人家哩闺女……"媒人的手一指一指的,说:"老姐姐,你可是娶了个好媳妇呀!别的不说,保险不会跟婆子生气。"娘眼角处的鱼尾纹炸开了,叹口气说:"那老好。"媒人又说:"人家那闺女规矩,人也勤快。相中咱堂子有文化,人老实……"春堂子满脑子江湖上的事情,急不可耐地想过去看《笑傲江湖》,却不得不坐着,心里很烦。
娘给他递了个眼色,想让他说句感谢的话,看他不觉,忙说:"堂子拗哇!看看,上了几年学,连句话也不会说。"春堂子心里的无名火窜出来了,谁说我不会说话?我不想说,也没啥说,说了恁也不懂……可他没吭。
媒人偏着嘴说:"人家还会做鞋,那鞋底子纳得瓷丁丁的……"娘见堂子不说话,赶忙接上:"哟,针线活儿也好?""好,针线活儿老好老好。"媒人夸道,"该堂子有福!……""她三姑,咱堂子这事多亏你呀……""我说媒是看家儿的。老姐姐,要不是你托我,我会踮着腿一趟一趟地跑么?……"爹佝偻着腰蹲在门前一口一口地吸烟,一副很乏的样子,面上却是喜的。房好歹盖下了,媳妇立马就娶过来,他怎能不喜呢?娘摸摸索索地进里屋去了,自然又要给媒人封礼。媒人很贪,每次来都要坐很长时间,给了礼钱才走。春堂子慢慢地转过脸去,脸上羞羞地红了一片,心里也像是有一万只小虫在咬……却猛然听见娘叫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