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真是有劳掌柜了。”一个丫鬟打扮的锦衣少女从钱袋中掏出一个银元宝递给掌柜,拿起食盒便朝门外走去。
掌柜连声谄笑道:“小的应该的。承蒙九小姐抬爱。”
少女并不多言,略微施礼,便离开了酒楼。
酒楼里一些眼尖的客人,一看那钱袋上的花纹,心中均是雪亮。那金丝锈着的祥云中,“慕容”二字格外显眼。慕容世家,正是这富庶江南的权势之首。其先祖,是开国皇帝的手下重臣,天家的半壁江山,莫不是依仗了慕容氏的犬马之劳。朝势稳定后,皇太祖封慕容氏为护国公,封地千沃。两百多年来,尽享荣华。
丫鬟刚一离去,不少好事的富家公子便开始小声议论。
“那丫鬟若真是在慕容府上当差,掌柜口中所说的小姐--”
“嘿嘿--”一个长的贼眉鼠眼的肥硕男子满脸淫笑,“听闻慕容靖唯一的掌上明珠九小姐生的国色天香,倾国倾城。若有缘相见,那真是人生一大美事。”
“就你也想见慕容九小姐……”
“哈哈……”
在不少人的揶揄声中,这番讨论也渐渐淡了下来。
“慕容九小姐……”坐在窗边的玄衣男子轻摇折扇,面色如玉,温文儒雅。他的目光淡淡扫过那群议论纷纷的纨绔子弟,漫不经心地问:“小左,她是……”
从墙角的阴影中走出一高大男子,若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发现他一直隐身于角落。男子立于桌边,躬身道:“禀主子,慕容芊雪,慕容靖唯一的女儿,排行最末。”
“哦?”玄衣男子的眼中闪过一丝异彩,随即恢复了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神情。“她,可有传言中那般姿色?”
“属下不知。慕容芊雪,年方十二。”
“才十二--呵呵。”他笑的有些纠结,几分得意,几分惋惜。和煦的阳光流转在他俊美的容颜上,让人觉得无比温暖。只是那幽黑的双眸,有着深不见底的寒光。“这群人,可真会传。不过,这慕容家也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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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啾--”躲在树上睡的迷迷糊糊的小丫头被一个冷颤惊醒,嘟着嘴嘀咕道:“唔--谁说我坏话了。”小小的身子依靠在粗壮的树干上,悬空的小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摆。远远望去,只见一白衣胜雪的娇嫩女娃在那翠绿的枝叶中若隐若现,好似跌入凡间的精灵。小女娃脸颊微红,衬托地那肌肤越发白嫩。虽是孩童的年纪,却常常发呆。总是在怔忡之间,陷入流光飞舞的幻觉中,对未来的某些憧憬,带着些许将要懂得的少女情怀,在春guang里,静静地流淌,成为心底甜蜜又隐晦的角落。却在多年后,再也忆不起,曾经的彼岸,有着如何绚烂的盛景。
女娃娇憨的模样,尽数收入弱冠少年的眼里。那少年孤身立于阁楼之上,衣袂随风飞扬,如仙人临空,宛如随时便要消隐。少年墨玉般的眸子深深地锁住那怔忡的容颜,见她忽而皱眉,忽而浅笑,他不禁宛尔。从小便带着面具生存,周遭的一切,都真实地隐藏在虚伪之下,何曾见过一个人如此简单明净的笑颜。原本只是想登高望远,一览这慕容府中的景色,却见到这般灵净的画面,倒不妨此行。许久以后,他都难以忘怀,那搀杂着甜蜜的江南春风,曾那样拂过了寂灭的心灵。
不容他过多沉溺,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恭身上楼,低声道:“殿下。”
“是那边的人来了么?”他语气淡漠,冷竣内敛。
“已有不少细作潜入,他在翠云楼已落脚几日。”
“慕容靖有何反映?”他不经意地朝楼下一瞥,只见那女娃正搭着一个大丫鬟的肩爬下树。微风拂过,花瓣飞舞。她伸出手张牙舞爪的想要接出那些花瓣,喜形于色。一阵涟漪惊起。
“不为所动。”
“是想隔岸观虎斗,再择其胜着而谋罢。”他收回目光,冷笑,“便不能遂了他心意,哪能不湿脚。”眸中金光大盛,那让他不齿的底牌,终究会由他亲手翻出。他心中饮恨,慕容靖,今日之耻,他日我定当让你悉数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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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华贵的轿辇停靠在慕容府正门,随从拉起轿帘,一玄衣男子缓缓步出,慕容靖早已站在门口恭迎。那男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贵气逼人,却没有丝毫倨傲。
慕容靖一见到那男子,既行大礼。“微臣见过二殿下,有失远迎,望殿下恕罪。”二皇子君冉一把扶住慕容靖,温雅笑道:“一见面就罪呀罚的,好像我是个横行霸道的官宦子弟。”君冉说得轻松,却有些不着痕迹的深意。慕容靖岂是糊涂之人,连忙道:“二殿下是真龙之子,哪能和微臣一干人等相提并论。”君冉亦不多说,如沐春风的微笑让每个人心里都升起丝丝暖意。唯有慕容靖,从那无懈可击的笑容里看出深不见底的冰寒来。
慕容靖一路领着君冉向正厅走去,一边介绍着府中格局。正当慕容靖将君冉引入正厅时,君冉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听闻慕容府最近贵客不断,果然是树大招风呢……”纸扇一转,一股凉意顺着清风扫过慕容靖的面庞。
慕容靖早有所料,不卑不亢地答道:“家再大,也不会有国大。井底之蛙又如何能与苍天之主相比,让二殿下见笑了。”
君冉被他一堵,心中难免忿忿。虽不动声色,心中思量反复。突然想到几日前在酒楼中的听闻,不禁调笑道:“慕容氏的忠诚之心,天朝两百年来,没人敢说一个不字。慕容大人可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不过,前日在酒楼无意听到一个传闻,市井盛传慕容九小姐美若天仙,真是引人遐想连翩。”
早闻君冉生性风liu多情,慕容靖对他这番言论并不动气,无论他是真风liu还是假风liu,在权势尚未明确之前,慕容靖绝不会让别人恺觎自己的掌上明珠。“小女顽劣,与男子无恙,倒不如当初生个男娃。”慕容靖满脸无奈,苦笑连连。
君冉看出他爱女心切,浅笑,“即使顽劣,那也是慕容大人的明珠,总是会光芒四射的,大人又何须苦恼。这次远行江南,真是叨唠大人了。”
“二殿下哪的话,这是为人臣子应该的。微臣已让下人准备好上房,二殿下不妨休息片刻。晚上微臣在府中设宴,为二殿下接风洗尘。”
“麻烦大人了。”君冉颔首,便随下人出了正厅。
慕容靖目送君冉,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慕容靖挂在脸上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寒声对随从道:“去飞雪阁。”
飞雪格位与慕容府邸深处,温泉环绕,常年如春。慕容九小姐生性惧寒,慕容靖疼惜爱女,从城外几里引入温泉。一入秋,飞雪阁就被烟雾萦绕,温热的蒸汽让这亭台楼阁如仙居一般虚无缥缈。
慕容靖一脚刚跨进飞雪阁,就撞见慕容芊雪正与下人打着泥仗,好不热闹。但见芊雪脸颊泛红,白嫩的小手上满是污泥,朝着一个正中泥丸的下人笑的开怀。尽管不过十二年岁,那笑容却如冬日的阳光般暖人心魄,望之神情激荡。再过些年日,定然会出落的如她母亲一般出尘,或者更胜。想起芊雪早早过世的母亲,慕容靖黯然,想起那藏在记忆深处的身影,心中一刺,那痛,还是如此真实。
“啊--是爹爹。”芊雪惊呼,不小心一脱手就将泥丸朝慕容靖直直地砸了过去。慕容靖一吃痛,方才清醒过来。一看身上的泥迹,苦笑道:“小雪长大了,学会欺负爹爹了。”芊雪深知无论自己做错什么,慕容靖都不会怪罪,娇笑着朝他跑去,慕容靖张开双手,接住芊雪将她抱了个满怀。
“嘻嘻……”芊雪双手勾住慕容靖的脖子,小脸深深地埋在他胸口,撒娇道:“爹爹就喜欢捉弄人家。”
“谁敢捉弄我的宝贝女儿,爹爹一定狠狠地教训他。”慕容靖抱起芊雪,边朝闺阁走去,边吩咐道:“青鸾,准备给小姐更衣。”
“是,老爷。”被换做青鸾的丫鬟跟在慕容靖深厚,其余的仆人各自散去。
慕容靖闭目坐在暖阁塌上,等了许久,芊雪方才更衣出来。芊雪见慕容靖闭目养神,玩心大起,蹑手蹑脚地走到慕容靖身后,趁他没有发觉,伸手猛地捂住了他的双眼,怪声怪气的叫道:“猜猜我是谁--”
“又在捉弄爹爹了。”慕容靖笑着将芊雪的小手拿下,一睁眼,就看到芊雪嘟着小嘴,“爹爹每次都欺负人家。”那生气的可爱模样,格外娇俏。慕容靖心头一暖,将芊雪抱在腿上,任由她撒娇。
再过几年,这孩子也会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如曾经的她,她们一样……慕容靖的心底传来低低的叹息,他的掌上明珠,绝不能让人轻易沾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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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慕容府大宴。
慕容靖恭迎二皇子至主位,自己则在右侧落座。君冉谦逊几句,倒也不再推托,落落大方地入座。
几番寒暄,君冉已不想在打着无畏的花腔。一个眼色,身后的随从悉数退下,慕容靖会意,摆了摆手,大厅之内,只剩下彼此两人。
“九小姐的母亲是那位的表亲罢。”君冉望着烛影,兀的冒出一句。
慕容靖一阵沉默,心知君冉所说的“那位”正是当今中宫皇后,如此不敬,不过是想挑明合作的心思,一向沉稳的二皇子,看来也是急不可耐了。如今皇上有四子,大皇子君旭,长年生活在军营中,鲜少过问京中事务,南征北战,立下不少功劳,皇上册封他为镇北大将军,不可能承袭皇位。四皇子君祈,不过八岁,体弱多病,因长期服药,愚钝痴傻,在宫中不过是个废人。只有二皇子和三皇子才是角逐东宫的佼佼者。
早料到慕容靖会不动声色,君冉只得再下一剂猛药:“若要母仪天下……”君冉止住话,直直地看着慕容靖,那眼神,不再是温文尔雅,而是写满野心与yu望。
慕容靖并不惊骇,这样的皇子,生于天家,注定如斯。早些时日,三皇子君皓也曾提出同样的条件,一旦事成,慕容靖将贵为国舅,执掌大权。不同的,是在三皇子眼里,更多的,是隐忍与决然,像极了那时的她。
“二殿下。”慕容靖淡然道:“这话所言甚早。”
“哼--”君冉冷笑,“早与不早,可全依仗着那及时的东风。”本以为点明至此,慕容靖会有所答复,没想到他含糊其词。君冉怒上心头,他一想自恃甚高,如今吃了个闭门羹,心中骂道,老匹夫,你有本事就糊涂一辈子。
慕容靖看出端倪,仍然面不改色,转言介绍起桌上江南特有的菜色,君冉假意听得津津有味。一个时辰后,晚宴散去。君冉一回房,脸色骤变,手中一直拿捏把玩的玉佩竟生生的裂开了数道细纹。
“殿下息怒。”君冉的左护卫上前劝慰。
君冉冷哼一声,“这老匹夫真是油盐不进。”
“殿下,右护卫传信回来,已经到达。”
“那就好,想必这一路也是艰难险阻。”话虽淡然,可眼下两人都很清楚那一路上源源不断的狙击,是一队人马用命奔出的一条活路。看来信上说已折损了大半人手,君冉惋惜道:“小左,好好安抚下面的人。”
“是,属下告退。”
君冉立于窗边,深深地叹了口气,如今,也只能指望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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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靖怀着心事,刚一回房,猛然看见屏风后面竟有一个人影闪过。慕容靖大惊,以为是刺客,正欲大呼护卫,一低沉的嗓音传来:“不过几日,慕容大人就已忘了我么?”
“微臣惶恐,有眼不识泰山。”慕容靖赶忙跪下行礼,“微臣参见三殿下。”
只见屏风后走出一白衣少年,面色冷峻,不发一言。慕容靖跪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时愣在那里,气氛好不尴尬。看穿慕容靖心中百转千回的想法,君皓才回了一句,“大人是在等么?”
“臣……愚钝。不敢擅自揣测殿下的想法。”
“哦?”君皓冷笑,合掌一击,“说的真好,我看大人并非愚钝之人,应是那大隐于市的高人才对。就算是愚,大人也是天朝的良忠。”最后两字,君皓刻意加重,步步紧逼。
慕容靖一震,前几日与三皇子的接触,他只觉得此人心机深沉,如今见他字字珠玑,不怒而威,比起笑面虎二皇子更胜一筹。心中权衡良多,面上却唯喏道:“三皇子教训的是,为臣子者,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慕容大人倒真是明白大理。”君皓一笑,伸手扶起慕容靖,扶至一半时,突然说:“大人现在对我跪,转眼也会对别人跪,真不知大人到底是为谁鞠躬?”说罢,一撤手,慕容靖受力不稳,硬生生地又跪了下去。
“臣有罪,得罪了三殿下,望三殿下海涵。”慕容靖嘴上打着马虎,心里早已恶寒,没想到三皇子是如此角色。
“慕容大人何出此言,你不过是谁也不想得罪罢了。”君皓冷笑,“只是不知,大人是否还记得,一张素绢上的梅花印……”
“什--什么--”慕容靖闻言一下瘫倒,那撕心裂肺的震撼让他再也无法维持伪装。见他如此反应,君皓成竹在心,今后局面必然有所逆转。虽然安心不少,但用这番手段换来的胜算,只会让他更加痛恨自己,痛恨他无法选择的人生。
慕容靖神色萎靡,无力地说:“是她吧……果然只有她。你是她唯一的子嗣,难为她这么多年了……”
慕容靖的自言自语,如针一般地扎在君皓心上。他是中宫唯一嫡出的皇子,却从不得到父皇的宠爱。从小到大,这二十年间,父皇从不正眼瞧他,他恨这个王朝,恨这个天下。母后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指望他有一日能站在那最尊贵的地位上,翻云覆雨。“只有权力,才是唯一能保护你的利刃。”这是他记事以来,母后对他的第一句教诲。
“既然如此,臣即使粉身碎骨,也会协助三殿下。三殿下的任何吩咐,臣一定照办。”慕容靖叩首,用力过度,血丝顺着额头流了下来,他也恍若不知,思绪早已停留在二十年前的某个瞬间。
“记住你今天的承诺,慕容靖。”君皓心中一痛,万般滋味在心中纠结。转身行至窗边,凌空跃下,楼下侍卫接应妥当后,一行人至侧门而出,消失在夜色之中。
惨淡的月光照在慕容靖益发苍老的脸上,慕容靖目光涣散,沉溺于无尽的虚空,嘶哑的声音缓缓响起,“一辈子都是我欠你的,阿仪。”那女子的闺名,是藏在他心底的利刃,让他时刻清醒地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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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皇帝病重。宫中风云变色。慕容靖六子慕容玄武,御林军统领,率领御林军以保卫京都为名,重重保卫皇城。长子慕容玄德,当朝左相,联合右相,弹劾二皇子在朝中势力,斩断二皇子在京中的羽翼。次子慕容玄清,平远大将军,率领二十万大军驻守北关,与二皇子从大皇子处借得的镇北军相持不下。二皇子孤立在京畿,朝中一干人等在慕容氏的煽动下连名上书皇帝立三皇子为储君。
九月,帝病危。立三皇子君皓为储君,诏告天下。
十月,帝崩。新帝继位,号纯熙。举国缟丧三月。
纯熙元年,在素白的京都中缓缓地拉开了序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