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九章:清阴微过酒尊凉
“皇上吉祥。”屈膝的动作略微有些生硬,魏雅婷没想到皇上竟然真的会来。那一日的不悦,还印在脑海中,从前的种种不愉快,亦历历在目。他以为皇上知道她不愿意向他低头,也不愿一味柔顺去迎合,于是不会踏足她的地方。
原来是她低估了皇上的占有欲。不错,那是他贵为天子,与生俱来的性子。叫人畏惧、慌乱,手足无措。
弘历没有做声,犹如没有看见迎在身前的魏氏,兀自走了进去。寻一处落座,便有侍婢奉上香茗。端起茶盏搁在鼻前轻轻一嗅,他才平静道:“朕不喜欢普洱,还是雨前龙井比较合朕心意。”
奉茶的侍婢是从来就没有侍奉过皇上的夏澜,闻言自然是惊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她连忙告罪,忙不迭的捧着茶盏退了下去。
于是内寝之中的气氛便更是让人觉得难受了。说不出来是怎么样的一种僵持,仿佛空气已经凝结成冰,想要抽一口,却又硬又凉,顶的心口疼痛不已。
魏雅婷心想自己不痛快也就认了,皇上要是不痛快了,想必往后就不会再来。只要是皇上自己不愿意来,就不算她愧对皇后,两全其美。于是乎魏雅婷的脸拉的更长了,眉心也淡淡的凝聚着不悦的黑气,仿佛谁欠了她银子没还一样。
弘历看她一眼,便觉得很是有趣。从来还没见过虎着黑脸迎驾,仇视自己的宫嫔呢。且别说,她虽然淡漠的凝视着自己,眼神和心思却并不统一。只怕这会儿心里不知道怎么痛快呢,以为摆摆样子,就会不愿意搭理她。小女孩儿的心思,真是可笑。“魏常在,朕怎么招你不痛快了?”
心里一惊,魏雅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竟然直话直说,这样不加以掩饰的问了出来。“臣妾不敢,皇上您是九五至尊,万岁爷,雅婷不过是区区小女子,哪里敢心存怨怼。”
“万岁爷?”弘历轻哂一笑,虽说这是对皇上的称呼不假,可自己似乎还没有老到那份儿上吧?几乎是下意识,他抚了抚自己轮廓分明的脸颊,更茫然的凝视着面前,酷似洛樱的女子。“没有怨怼,脸色都阴沉成了这个样子,若稍微有些怨怼,你岂非要扑过来把朕生吞活剥了。”
魏雅婷缩了缩脖颈,蹙着眉头道:“臣妾不敢。从前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得罪了皇上,便招致来各种苦况。那竹林苑臣妾一住就是好些年,若非皇后娘娘还惦记着臣妾,不嫌臣妾粗笨,留在身边侍奉,这会儿,臣妾依然在竹林苑里挖笋、取水、辛勤劳作呢。”
“你可真会狡辩。”弘历横眉冷目,朗声道:“句句都带刺,冲着朕来,埋怨朕将你关在竹林苑多年不瞅不睬。竟然还狡辩说没有怨怼,哼,你真当朕是三岁的孩子么?”
嗤嗤一笑,魏雅婷不以为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雅婷不过是后宫里毫不起眼的小小常在罢了。皇命难违,但凡是皇上的吩咐,臣妾都会照搬,绝没有二话。如此说来,臣妾被关在哪儿,做什么样的活儿都无妨,皇上实在不必多心,陈切实甘之如饴的。”
“哦?”被顶撞,换做平常,弘历早已经大发雷霆。可这会儿,是想要生气也气不起来。“巧言令色原本没有什么不可,但对朕口是心非,可是大不敬。你就不怕朕治你个欺君之罪么?”
浅琥珀色的旗装上,几朵淡粉的桃花,银丝线掺了几缕金线,随着身姿摇曳,淡淡的闪烁着光点。魏雅婷慢慢的走到皇上面前,微微一福:“臣妾方才说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天下都是皇上您的,臣妾舍了一己之身,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好像是在说一件极为甜蜜的事情,微微勾唇,年轻女子那娇嗔的美态尽显无疑。
“何况臣妾一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倒是劳皇上偶尔记挂,如此来算,享福的是臣妾,吃亏的是皇上。这买卖不亏。”魏雅婷见夏澜奉了新茶,迟疑着不敢进来,便随即招手:“也说了好一会儿话了,赶紧奉上龙井让皇上润润喉。”
夏澜这才松了一口气,小心的捧着茶盏进来,毕恭毕敬的搁在皇上手边。随即又是福身,一刻也不敢耽搁的退了出去。动作小心且麻利,一气呵成,生怕多逗留一会儿,又惹得皇上不悦。
被她这样的举动逗笑了,魏雅婷以手背贴在唇上,挡了挡笑意。
“皇上,不用臣妾说,您自己也能瞧出来了吧?比之臣妾,您才算是脸色阴郁。臣妾身旁伺候的夏澜,一贯胆大的厉害。连蜈蚣、蝎子之类的毒虫都敢徒手去捉。偏是不敢正眼瞧一瞧皇上。”魏雅婷笑过之后,忽然绷起脸来:“皇上,您来臣妾这里,不光是为了讨盏茶喝吧?”
弘历被她问的有些尴尬,从她审慎的目光里,隐约瞧出她满心的疑惑。“怎么,你方才不是说朕富有天下么?天下都是朕的,难道你这里朕就不能来么?”
抚了抚自己的脸颊,魏雅婷眼底的笑意一瞬间泯去不见。“皇上请恕臣妾直言,您之所以前来,并非是为了一盏龙井,也并非是为了和臣妾说话。而是……你想看一看臣妾这张脸。”
想也能知道,后宫最不缺的便是口舌妇人,魏氏必然已经有所耳闻。若此,弘历反而坦然了许多:“的确是很像,也越发像了。但这只不过是容貌上的相似而已。”
“不然呢?”魏雅婷颦眉道:“面容相似就已经足够让臣妾遭逢灭顶之灾了。皇上您的嫌恶,险些断送了臣妾的性命。难道这还不够么?还是皇上您希望臣妾更惨一些?”
“你非要这样和朕说话么?”弘历被她呛的脸上有些挂不住。
“那皇上喜欢臣妾这样和您说话么?”魏雅婷饶有兴味儿一笑:“方入宫的时候,臣妾胆小怯懦,就和夏澜一样,甚至不敢多看皇上一眼。原以为谨小慎微,尽心侍奉,就能换来皇上的疼惜。可偏偏不是。”
眼角眉梢里,满满是魏雅婷的伤怀:“臣妾是带着父亲期望入宫的,臣妾以为即便不能光耀门楣,至少也能找到一个终身的依靠,让父亲安心。谁知道,仅仅是因为臣妾容貌与旁人有几分相似,就招致皇上这样的嫌恶。那种感觉,仿佛是从云端掉下来,跌进万丈深渊。
这一起一落,让原本胆小如鼠的臣妾变得顽强起来。从畏惧到习惯,再到无所畏惧,其实不过是短短几年就能走完的心路历程。而今,臣妾早已经适应了竹林苑的生活,也不想再碍皇上的眼。还是那句话,皇上您富有天下,天下间所有的都是您的。
想来紫禁城的贡米养着臣妾这个闲人也不算是浪费吧。至少,臣妾还能挖笋,取竹叶上的清水烹茶,或者做做针黹等等力所能及的小事。不让皇上太心疼银子。”
当真是让人无言以对。魏氏的每一句话,都在说皇上的薄情,她的苦楚。可偏偏又像是开足了玩笑,让你觉得尤其又好笑之余,又为她历经的苦难而感觉心疼。这是弘历从未有过的体验,怎么可以有这样一个俏皮的女子,让人欲罢不能?“这么说,你觉得皇后将你带出宫来,倒是错了?你情愿留在竹林苑,也不想看一看景色如此秀丽的圆明园?”
魏雅婷这一回没有做声,一双透着灵气的眼睛骨碌碌的在眼底转动,像是满腹心事。
“哼。”弘历轻哼了一声:“方才不是还应答爽脆么?怎么这会儿却又成了缝上嘴的家雀,不会叽叽喳喳了?”
“臣妾不过是在想,究竟是圆明园宛自天开的景色怡人,还是紫禁城的富丽堂皇更震慑人心罢了。”魏雅婷不以为意一笑,随即正经了脸色,郁然低声:“皇上,说了好一会儿话了,臣妾也口干舌燥,能不能坐下喝一口茶啊?”
弘历饶是思维活跃,也被她搅得脑子里有些乱了。他以为她是要说怨不怨皇后之类的话,又或者是在想该不该走出竹林苑,却竟然她仅仅是在比较圆明园与紫禁城的风光。这也就罢了,一会儿嘻嘻哈哈,一会儿怨声载道,一会儿又温婉乖巧,到底哪一个才是她原本的样子?“朕没说不许你坐。”
“可皇上您也没说过臣妾可以坐。”魏雅婷说话赶劲,声音更是清脆,仿佛每个字都是一颗打在玉盘上劈啪作响的珠子。“臣妾虽然不才,可毕竟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多少是知道宫规的。皇上没有恩典,就不可擅自妄动,哪怕是在臣妾的房中,也依旧是皇上您说了算。
这么说吧,倘若方才臣妾没有请示皇上的心意,自顾自的坐下品茗。
皇上您一不高兴,脸色就沉了下去。臣妾还要去猜,自己是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了,又惹皇上不痛快了。好吧,皇上若是痛快之人,不愿意让臣妾猜,直言臣妾失了分寸,不该不问就坐下。那怎么办?难道茶还没有送到口中,就又得站起来和皇上说话、请罪啊?来来回回,总是最折腾人,臣妾还真是怕一个不小心,闪了腰呢。”
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弘历的心都被她这噼里啪啦的一席话弹乱了。“朕不过一句,你这儿多少句等着呢。是否竹林苑清静惯了,难得有人能陪你说说话。逮着机会,便如此喋喋不休,让人不得安宁!”眉头一锁,弘历不禁忧心更甚:“你这个样子千万别再去皇后身边伺候了,皇后身子不适,怕是最受不得吵。你记住了么?”
长长的叹了一声,魏雅婷拉着脸子闷不吭气的坐在了皇上身边,只顾着端起一盏清茶,小口小口的喝起来。仿佛皇上的那些话,她一个字儿也没有听见。
这又是犯了什么毛病?弘历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你怎么又不说话了?失聪了,听不见朕叮嘱你什么么?”
魏雅婷猛的抬起头来,嘭的一声将茶盏搁下,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愤声道:“臣妾说话,您嫌臣妾吵。不说话,您又责备臣妾失聪了。难怪这世上总是流传一句话,伴君如伴虎,真是一点儿也不假。臣妾今日可算是领教了。”
“你还有理了。”弘历被她噎的哭笑不得:“你哪儿来那么多闲碎话。什么伴君如伴虎,什么君要臣死,什么跟什么啊你就不会好好的和朕说说话。怎么就不能像旁人一般,问问朕累不累,舒心不舒心,是否用过了午膳……”
“皇上。”魏雅婷不想听他继续说下去,冷声唤住。见皇上一脸的折磨的神情,她才稍微开怀了一些,只是表情依旧不怎么好看。“皇上觉得臣妾不如旁人会侍奉,那就请皇上去找会侍奉的人侍奉在侧。臣妾可不敢强留皇上在房中生闷气,否则又不知道要受怎样的责罚。”
这话出口,弘历登时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不走,人家明摆着已经下逐客令了。走,那作为皇帝的尊严往哪里搁,竟然是人家不愿伺候给轰出来的。真是岂有此理。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弘历还从没见着这么不讲道理的女子。从前的洛樱虽然执拗,可与他相处的时候永远是柔顺似水的。
偏偏这个魏氏,看上去柔柔弱弱,胆小的不行,实则却是封在纸皮子里头的活老虎,一个不留神就扑上来连撕带咬,毫不客气。
“臣妾恭送皇上。”魏雅婷扑闪着亮晶晶的眸子,规规矩矩的行了礼。“这会儿回去,正好是用晚膳的时候,臣妾就不留皇上多坐一会儿了。”
“好。”弘历简短的一个字,表露不出内心的复杂。除了走,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目送皇上离开,魏雅婷深吸了一口气,冷汗这会儿才冒出来。她不想侍寝,不想和他亲近。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全,所以无论皇上会不会生气,她都只能请他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