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鹓追上堂姐时,太阳已经落了山。街上的人还很多,但因这是闹市区,街边的餐馆戏楼都敞开大门,小二扯着嗓子吆喝。她跌跌撞撞地推开人群,顾不得不绝于耳的抱怨,眼里只有一个方向。不知为何,简直像有某种心灵感应,原本跟着忱星走的吟鹓突然停下来匆匆的脚步。忱星疑惑地回头,便与她一并看见,不远处似乎有谁从人海中缓缓靠近。人们不满地皱起眉,甚至有人不客气地骂出声。
然后,忱星看到一个与吟鹓极其相似的身影迎面冲来。
久别重逢的姐妹两人抱头痛哭,谁也顾不得旁人异样的眼光。忱星望着她俩,略微拉开距离,倒也不是觉得丢人,而是为了给她们留出空间。她想,这一定就是吟鹓曾“说”过的堂妹了,只是她不知二人竟如此相似,宛如亲生胞妹。要说她妹妹也真够可怜,面如菜色,不知在外面吃了多少苦。
重逢的喜悦充盈了四肢百骸,过去的一切苦难都同未曾经历过一样,让聆鹓从内而外觉得焕然一新。饥饿被遗忘,疲惫被驱逐,伤痛被治愈……大喜后是空虚的悲,但新的喜悦充满生命力,源源不断地从内心深处涌起,情绪的浪潮相互交织,在眼眶处喷薄而出。甚至这一刻,聆鹓会感激于过去的种种幸与不幸,由此才得到如今的结局。在以往,她们并非没有别离,甚至分开的时间比这次要更加长久。但在两人都经历了那么多风波之后,相遇的意义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重大。此刻,浑浑噩噩了好一阵的聆鹓觉得自己真正活着。
过了许久,姐妹二人才缓过神来,忱星带她们去就近的客栈休息。等到二人的情绪趋于稳定,已经到了深夜。在房间里面对面时,聆鹓终于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自始至终,吟鹓都没有说一句话。
她就连哭泣也只是小声地抽噎,声带像是不存在一样。不论她说些什么,得到的回答都只是沉默,或者一个欲言又止的口型。
“你可以说话!可以……试着说点什么!”聆鹓的情绪依然有些激动,她不论说什么,手都要在空中比划一下。“没关系,我不会有事!真的!”
忱星远远地坐在窗边。她的视线本放在外面的街上,此刻收了回来,瞥了一眼聆鹓。
“她不能说话。让她写给你看。”
“……我知道,我听霜月君说了。我以为见了面,她便能打开心结。现在想来,果真只是一厢情愿的期盼。但没有关系,她现在好好的,这便够了!这一路上都是您在照顾她么?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我……”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
忱星打断了她,语气仍是冷冰冰的。聆鹓暗想,若是自己不知道她与吟鹓的情况,或许会留下此人冷血薄情的第一印象。但她实实在在帮了吟鹓一路,让她免受那些不公的待遇。吟鹓和她一样,怎么也算得上是个大小姐,自幼锦衣玉食,哪怕被关在深院也不缺衣少食。如今她对江湖的不公与人性的丑恶已初窥一隅,真不知吟鹓能否承受这糟糕的一切。
“总、总之,真的很感谢您!”
“我知道。”忱星将手边的帷幔推开了些,用算得上刻薄的神情审视她。“你从何处而来?你离家的这些天,莫非是一人行走江湖?说难听些,你不像有这般实力。而且你眼下
面黄肌瘦,怕是饿了好些时日。”
吟鹓也眼巴巴看着她,希望她能将离家后到今天的事说个清楚,毕竟体感上她们阔别太久。感慨的思绪还未结束,聆鹓的肚里传来一阵不争气的咕咕声,这让她有些尴尬。
吟鹓手忙脚乱地从一旁的行囊里翻找,取出两个黄面馒头凑到妹妹面前。到了这一步,也不需要在熟人面前顾及什么形象。她接过来便狼吞虎咽,毫无千金小姐的用膳模样。当扎实的面制品与唾液接触时,她竟萌生一种说不出的感动,甚至有些想哭。黑乎乎的土壤竟能种出如此美味的粮食,而有钱人家却从不将这些粗粮当一回事。果然没饿过肚子的人,就算是山珍海味,到了口中也都只是杂烩罢了。
“慢点。饿太久后又吃得太多,会弄坏肚子。”
忱星没有提醒她小心噎住——因为这是必然。很快她便上不来气,幸亏吟鹓提前倒好了水,也像料到这一幕。她小心地帮妹妹顺着背,如直系的手足。
一个半馒头下肚,聆鹓心里踏实许多。她这才将自己的事娓娓道来。
“我……从死生之界回来。说来可能有些离奇,但——”
“我信。”忱星道,“误入死生之界的人,不会被饿死,却要忍受饥渴的痛苦。看你这模样,若自称从那种地方回来,倒是一点不假。你一定流离了许多时日。”
“我分不清时间……那之前,我还被坏人困了一段时间。逃离后,我沿着一道长长的河走,走了很久很久……”
吟鹓的眼里充满忧虑,她不知自己的妹妹都受了什么苦。聆鹓搓了搓手臂,觉得冷,因为除了薄薄的内衬她只穿了一件外衣。这件吟鹓也是有的,现在就穿着,但她现在才发现,吟鹓里面比自己多穿一层。
忱星追问:“绑架?什么时候的事?眼下就要立秋了。”
“怎、怎么会?”聆鹓惊诧不已。
“你说你从死生之界来,又是从何处出来?”
“我不知道——我遇到一个,呃,一个熟人。她用什么方法将我直接送到了这里,说是让我与姐姐汇合。”说着她看了吟鹓一眼,又对忱星讲,“我想,可能她开了一道灵脉。”
“一定如此了,而且是六道灵脉。”忱星微微昂起头,“什么人,竟有这般道行?与普通的灵脉不同,一些六道灵脉……是会让时间变得奇怪。毕竟,你说你……只在那待了一小会儿,出来就到现在……不过,凡人走六道灵脉,是会折寿的。而且,若无庇护之法,会轻易迷失其中。送你来的人,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她的话总是有怪异的停顿,但无伤大雅。聆鹓缓缓点了点头,承认得很艰难。
“让小哑巴与你聊天,怕是要到公鸡打鸣。几个问题,我先问清楚。至于你都经历了什么冒险,我不关心,你可以……与姐妹彻夜长谈。”
“好……您尽管问。”
忱星将随意的坐姿摆得端正些。她问:
“第一:我听闻,你是去年入冬离家,想来也过了大半年。在这期间,你是自己一人在外冒险,还是……有同行的朋友?”
话音刚落,聆鹓觉得自己心头一紧。她抿了抿唇,一手不自觉地按到胸口,接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很容易想到一些熟悉的面
孔,并令原本平静的心绪重新泛起波澜。
“……我认识了两位朋友。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一个是阴阳师,一个是妖怪。”
“真稀奇。他们是朋友,还是……”
“他们也是朋友!我先与阴阳师认识,我们再与妖怪认识。他是化身为人的狐妖。他俩都是好人……对了,阴阳师唤作谢辙,您听过么?”
“从未听过。”
“唔,狐妖名作钟离寒觞,他……”
“钟离?”忱星挑起眉,“我知江湖上,有个恶名昭著的狐妖,钟离温酒。十年前,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师父,如今还逃逸在外,不知去向。”
“不是他杀的!”聆鹓忽然有些激动,但立刻控制住了声音,“我、我是说,我相信人不是他杀的。因为,寒觞是他的……师兄,他相信他不会做这种事,所以我也相信。总之,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一直想介绍他们与吟鹓认识。”
吟鹓看向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她相信聆鹓喜欢的朋友一定是好人没错。
“啊……怎样都好,我不关心这种事。”忱星疲惫地摆摆手,“看样子,你们现在,反正是分开了。”
“嗯,我们分开了很久……”
“第二个问题,”忱星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你说你被人绑架,那么,被谁?”
“……被一个妖怪。他是一位恶使——妄语的恶使。”
忱星的眼里突然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这令姐妹俩都不由得浑身一颤。
“无庸蓝?”
“啊,是……我们称他为谰,听说他是无庸家内定的下一任家主……”
“你们与他交手?”
“是的,就在黛峦城。他有一个很可怕的天狗,我的朋友们都打不过。”
“魇天狗。”忱星的上半身微微前倾,“他们为什么绑架你?”
“因为……我能从万鬼志中抽出妖怪的记忆,暂时作为式神。他好像想要这种力量。”
“你们有万鬼志?!”
“没、没有……现在已经被他抢走了。我光是逃命,就已经很不容易。”
忱星的身体重新向后靠去,微微放松了些,但眉头依然紧锁。
“那么与他交手时,他是不是……使用了一种人形的兵器?”
“您是说偶人?陶土烧制,却有真人的头发与眼睛……”
“没错。”忱星紧盯着她,“恐怕,你要择吉日与姐妹叙旧。我有许多问题问你。”
聆鹓感到有些害怕,但姐姐握紧了她的手,以示鼓励。她也相信,帮了姐姐这样多的人一定不会刁难自己。
“嗯,我知无不言。”
“你先过来一下。”忱星招招手,“我之前在情报贩子那里,听说了鬼手的传言。没想到竟真有此事……哪只手?”
“右边。”
说着,聆鹓伸出了右臂。忱星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握得很紧,让聆鹓觉得吃痛。就着微弱的月光,忱星眯起眼端详半晌,这才说道:
“你的手上有许多针孔。恐怕无庸氏已经得逞,你的逃亡之路才不那么坎坷。”
“什么?!”
“不过你要当心,他们不会就这么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