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遇到这位神明大人。”楚天壑说,“为迷途之人指点迷津,正是蟒神大人一直在做的事,而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那……听说多年前的一场封印之战,是怎么回事?”
柳声寒颇为在意这点,甚至没有追究那段陈述中“画师”的部分,就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因为根据大神官的说法,似乎与广为流传的版本有不少出入。而这个地带委实闭塞,如果真有什么误会却没能得以澄清,倒也可怜。不过,柳声寒并不是因为同情他才追问下去的。
“因为蟒神大人……的确从别道而来。它在人间,自然是得吃些东西的。可诸位放心,它从不会伤人。它需要吃的,只不过是游荡人间的孤魂野鬼罢了。但那时,不好的传言流传开来,人们坚信将生者生吞活剥,将死者刨墓掘坟的恶行都是它所为。人们还认为,它不仅杀死人类,还会以十分残忍的手段或方式,甚至让人们自相残杀,在悲愤与恐惧中缓慢地结束生命。因为灵魂的绝望也是它的食粮,比灵魂本身更加诱人。”他平淡地陈述着,“……于是便有人闻声而来。或许是巫女,或许是法师,只知她是一位女性。她重创了蟒神,并将其镇压,代价则是献出自己的生命。不过蟒神大人并没有死,只是沉眠地下,探出精神来与人交流……于是,他便找到了我。说来也是幸运,我不过是恰巧路过而已。想必他所看中的,也是我接近永恒的生命,也能为他避免不断寻找新代理的麻烦。”
祈焕的筷子停住了——从他听到一半的时候。他一直皱着眉,直到神官说完。然后他抬起头,直直盯着楚天壑的眼睛看。可此人的眼神恍若止水,没有一丝丝破绽可言。
“为什么要……吃那些灵魂?”
“若亡灵一直在人间徘徊,最终是会变成恶灵的。到那时候一切可就会变得麻烦。蟒神大人这样做,对三界都有好处。”
“可、可如果是些即将被超度的灵魂呢?”
“区分这些……很麻烦吧?蟒神大人的手下,是名为娜迦的妖蛇。当然,很少有人见到它们,它们总是神出鬼没,而且通常游荡于荒山野岭。它们并不聪明,只会无差别地抓一些零散的鬼魂回来。难道你会区分嘴边的肉,是家鸭的,还是天鹅的吗?”
祈焕筷子上的一块肉忽然掉到桌上,可能他还并不能很好地习惯回筷子的使用。
很遗憾,楚天壑的话没有任何值得批判的地方。祈焕知道,那时大天狗沦落到与封印无异的地步,孩童的灵魂若是无法超度也的确是坏事。只可惜了原本能重归轮回的孩子们……他感到头疼,却只得发出无奈的叹息。
接着,楚天壑将目光转到柳声寒身上。
“您好像有什么问题?”
“……”柳声寒张了张嘴,“您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
他略表歉意地点头,语气有些抱歉:“如果冒犯到您,我深表歉意。实不相瞒,自我成为迷失之地的大神官之后,蟒神大人便赋予了我一种特殊的能力:我能听到在场诸位的、每时每刻的心里的声音。”
他能听到思想?
“没错。”
君傲颜一怔,没想到楚神官立刻就接了她脑内的一句话。她感到惊讶,甚至有些害怕。这是难免的事。毕竟思想是一个人的隐私,而这么做,的确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冒犯。但这也不是他的错……不
是他的错吗?他们都不肯定。不过对他们来说,谁也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倒也不怕他听见什么,无非是瞒到现在才说出来,的确令人心生不满。可他好歹是说了,没有一直骗下去——他本可以的,这姑且也算一种诚意。反倒是楚神官,一直这么生活不会觉得很吵很累吗?
“虽然有时候有些麻烦,但大多数时候是有好处的。”楚天壑回答了他们心里那些嘈杂的、乱七八糟的声音,“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分辨与过滤信息。何况能来到这里,找到我的,都是需要帮助的人。那些满口谎言的人,就算无意中闯进此地,我们也有所防备。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清楚我的这种能力。尽管你们不是此地的住民,我还是愿意告诉你们此事,来表达我对诸位的诚意。那么……”
他继续看着柳声寒,似乎期待她回应自己刚才的问题。
“那您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她却一副不必多说的样子。
“您可真是惜字如金。”楚神官笑起来,“所以自我们见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您是六道无常了。但您周围的朋友那时似乎始终没有闪过这样的意识……我便料想,您并没有告诉过他们,至少当时没有。所以在那个问题上,我保持了沉默。不过现在他们似乎知道了。”
“啊,的确如此……还是谢谢您。”
“不必客气。而且大约二百多年前,我们是见过的。但不是这座岛上。”
“唔?”柳声寒有些意外,“那时候我……我也不记得你了。”
“当然。因为易容术的关系,恐怕我的模样与当年与您相遇时不太相……”
桌上忽然传来“啪”的一声,他们转过头,发现白涯的右手竟然撅断了筷子。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愣了一下,随即又攥紧了剩在手里的半截。他好像还是很不舒服……而且这种异常又变得强烈了。分明之前还缓和了一些,怎么一阵一阵的?莫非音乐天消失前留下的那些粉末真的有毒吗?
“您好像很不舒服。”楚神官站起来,神色关切,“您恐怕吸入了太多的摄魂香。”
“你知道这个?”其他人有些惊讶。不过回过神来,他确实有途径能察觉到香神他们的阴谋诡计。何况他们本就有所联系。
楚神官点点头,叫人去拿什么药来。随后,他对他们解释道:
“你们都知道那香是什么用途,我便不必多说。只是白少侠一次吸入了太多的香,对此产生太多的依赖。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找到它,焦虑便无从缓解。烟草、五石散、阿芙蓉等具有成瘾性的东西,在离开它们太久后也会有诸如此类的反应。”
典型的戒断反应。柳声寒哀愁地皱着眉,给白涯递了一杯水:“我正是在担心这个了。许多药物也令人上瘾,可只要知道究竟是什么药,终归是有办法的。如今,我们已经没有途径知道摄魂香究竟是……”
这时候,有人拿了什么东西来交给楚天壑,随后便退下了。那是一个砖红色的小陶瓶,他从里面倒出一些浓稠的绿色液体,滴落到水杯里,然后递给白涯。柳声寒伸手接过来,细细看了几眼这几近无色透明的液体,又嗅了嗅,确定没什么问题才交给白涯。
他的手一直在抖,连杯子也很难拿稳,许多水洒了出去。他喝下去以后,身子虽然不太抖了,瞳孔却依然扩张,对眼前的光线没什么反应。柳声寒为他把了把脉,
心跳还是快得离谱。他只是感觉稍微好了些,可问题的根源没能解决。其他人都离了桌子,簇拥到他旁边。
“那是镇定的药物,您一定知道了。”楚神官对柳声寒说,“这只能给他一时的安定,要完全克服这个病症……没有药的配方,便只能靠个人的意志了。”
“他可以。”君傲颜说。
“……嗯,您这样想是好的,但白少侠本人似乎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求生欲望。”
“你胡说什么!”
祈焕立刻打断他。他不想听下去,更不希望听到那声称是来自白涯自己内心的想法。虽然对楚神官似乎有些刻薄了,但不仅是祈焕,不论谁都不想得知这种结果。楚天壑也颇为理解地闭上了嘴,叹了口气。
这么久的路走来,实际上他们也多少能察觉到,白涯对生命总是看得太轻——对自己亦是如此,或更甚。他会为了一些好的目的,以帮助、救助为由,保护什么,或杀害什么。或许他总是那样勇敢,只是他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而已。傲颜又想起他冲进火场的那个瞬间。
“……不重要。”白涯喘着气,艰难地说着,“这都不重要,我的命也是。我只要……知道是谁做的就好了。这就够了……”
短暂的沉默。
但在查明白砂的死因之前,你可千万不能……
“白少侠——白涯是吗?”
楚天壑坐在他对面,忽然叫他的名字。他的手不再那么抖,但还是微微颤动。白涯缓缓抬起头,用带着血丝的眼睛看他。但那双疲惫的眼睛映不出什么东西。
楚神官正襟危坐,双手交叠在胸前:“既然如此,有些事我想向您说明。之前我对你们说,我不曾见过两位的父亲。这话是真假参半的。我对君姑娘的父亲并不知情,这是真;但关于白少侠的生父,人称坚臂斩铁的白爷白砂,我是见过的。”
“你骗我们?”
傲颜生气了。不过白涯反应倒是比她冷淡些。他还反过来按着君傲颜,让她稍安勿躁。
“很抱歉,那不是我的本意。现在,正是我们最应该相互信任的时候。所以我想,还是告诉您实话的好——我们不仅认识,还成为了短暂的朋友。我自从成为神官以后,不再离开过这片土地,他带来了许多外面的消息……数百年来,我从不曾见过像您父亲一样的侠客。”
白涯只是静静地听着。这些话让他平静了一些。他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这些消息足以令他感到某种程度的安慰。
“我不告诉您,是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死讯。所以在得知您是他的儿子时,的确还略有犹豫。”
“他的……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在香积国?”
“被偷走了。”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晏?有位不省心的朋友……啊,但您父亲的遗物——那把刀,我将之与蟒神的至宝收在一起,以示尊敬。没错,那便是赤真珠了。”
“我们能……”
“当然,当然可以。”他欣然答应,“我做了如此多的陈述与铺垫,就是为了引出这件事。通过我们的谈话与你们的反应,我相信,诸位不是为掠夺而来。我也希望……在一睹蟒神至宝的风采后,各位能放下心来,从此不再惦记此事。”
白涯站起来,略微晃了一下。
“我答应你——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