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桐死了。
将她置于死地,并不是谢辙他们的本意。原本只是想击败她,让她失去行动能力,至少不要再有力气阻拦在几人面前。可是她太拼命了,不遗余力地想将他们赶尽杀绝。若要做出反击,就没什么恰当不恰当的了——保自己的命都是一件难事,何况敌人的。
她死的时候,几乎看不出人类的样子,因为她解放了所剩无几的妖力,但那不是全部。凛天师笃定地说,她不该如此脆弱,她的年龄与妖术仅次于殁影阁的佘氿。她的力量去哪儿了?这暂且是个未知之谜,最好不要掉以轻心。
问萤看着她破败的身躯,那是一只巨大的、蜘蛛的模样,但并不完全是。她的周围是偶人的残片,那颜色就像来自她的一部分。这些残片到处都是。还有那些散落满地的、断裂的、曾充满妖力的丝带,它们正缓慢地消弭,像是快速地腐烂一般。
若不是她险些要了自己的命,寒觞不会打出那样致命的一击。
她的目光又挪到寒觞的手上,他仍紧握着那把剑,长长的剑。剑身因高温而通红,如遭受了千锤百炼,但它正趋于冷却。他能将剑抽出来了,这是个好消息。但不知为何,几人都没怎么因为敌人的死而感到庆幸。
换句话说,她本不至于成为敌人才是……
“皋月君的手下,虽都是心狠手辣的妖怪,但在她的管控下,也不曾害过多少人。话说回来,那些阴谋诡计,就要另当别论了……而且,我们尚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目的。”
忱星说罢,寒觞摇头道:“而且就算死,她也没透露出半点内幕。”
“所以只有自己亲眼去看了。”谢辙轻声说。
凛天师几乎没有出手,他只是帮衬着处理了一些周遭的干扰。他本想着,凭几人的实力或许能险胜一筹,何况有忱星在。但没想到,朱桐的败北比他预想的更快。他这样说了:
“的确,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还太多。但这几个妖怪从数百年前就追随皋月君,为殁影阁兢兢业业地工作。能做到这一步——付出生命的这一步,也定有他们自己的理由。他们之间情感的牵绊,比我们想的要更复杂。就连佘氿那样的性子,也能与皋月君和平共处,她向来是有这方面的长处……如谢公子所言,剩下的还要靠我们自己去探索。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在这样的屏障内停留太久没有好处。”
他们从朱桐的尸体边走开,向着林子深处去了,没谁再回头看一眼。
天仍是亮的,但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它就是这样单调地亮着,算不上刺眼。按理说外头的世界早就陷入一片漆黑,兴许还有星星相伴。可这里什么也没有,天空就是这样亮着,带着点浅浅的、虚假的蓝,没有一丝游云。在这里根本无法确定时间,永恒的白昼或许是因为属于黑夜的阴影也被屏障吞没。既然没有影子,没有太阳,那连日晷这样的设备也无法使用。这样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这里的动物植物也不知是如何生存至今的。但,即便在这样的青璃泽中,也是存在无光的荫蔽之地的。殁影阁设立在洞穴之中,但比起具体的山洞树洞,更接近于巢本身的概念。即便是那些显而易见的入口,也只是一种道路罢了,并非真的将来者引领到山体本身。所以,进入殁影阁的“门”脱离了洞口的形式,可能是任何事物。
舍子殊终究是来到了这样的地方。
这是暗无天日的洞穴,里面带着一种湿润的潮气。阵阵冷风无规律地在内部穿梭,怎样也无法判断来处与去处。她拎着剑在里面穿行。按照怨蚀的指示,她知道自己就要找到了。故人的遗体会藏在这种奇怪的地方吗?这里仿佛很适合藏匿什么东西。
但,这种地方也不能算是完全的黑暗。即使没有一点儿光源,她也能看清脚下的道路。偶尔有苔藓干枯的尸体,它们或许也曾湿润,甚至散发光芒。可能妖怪在黑暗中的视力多半很好吧。不过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些她不清楚成分的东西。黏稠的丝线挡在面前,没有规律,错综复杂,时密时疏。丝线并不像琴弦一样纤细,它们最细也有一指宽,一缕一缕的。颜色是浅白,但会散发出一种微弱的光芒。这种光,或许人类的眼睛无法察觉,因为它是因灵力而生的。光芒是幽荧的青蓝色,投映在眼里会带来微妙的空茫感。
她好奇地伸手触摸了一根黏液线,没有太大韧性,但也不能轻易扯断。她费了一点工夫将一根横在眼前的线条掐断,单手托起来,感到扎实的重量。可很快,它在手中“溶解”了。自我稀释,而后变成一摊水一样在子殊掌心断裂,又滴到地上。那种灵力的光变得更弱,而落在地面的液体也消失不见。但是,她手上没有留下一点水渍,之前黏稠的质感仿佛并没在手上停留过,掌心依然干燥。她走到下一处地方,微微弯腰,不再上手,仔细观察起来。
这些丝线像是……通道?子殊很难形容她所看到的,尤其是对人类讲述。对她而言,灵力就好像无数个细小的粒子,在黏液的通道里自如地穿行。它们是流动的,而流动才令它们展现出绚烂的光。若它们一动不动,陷入死寂,灵光的色彩也不复存在。这种流动的形式像极了人身体里的血,而黏液的丝线就像血管一样。
不过好像仍不够贴切。
这次,她伸出两只手,用力扯下一截。在它们再度融化之前,子殊突然发力,将它们引燃了。顿时,一阵蓝绿色的烟雾腾空而起,近似于毛发烧焦的气息十分刺鼻——并且这味道并不是那么简单的,还夹杂了其他怪异的、令人作呕的气息。与此同时,她还听到了一种特别的滋滋声。她肯定这不是简单的燃烧声,而是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哀号。它们很小,很细密,紧凑地交织在一起,充斥着无能为力的绝望。
它们是……
它们是虫子。
很小,很小,小到肉眼不可见的虫子。这些虫子构成了虫群。
而且它们是有意识的……尽管受到了某种命令,可能是虫后的操纵。否则它们是如何井然有序地执行着什么?不过,仅仅是这些相互交错的丝线,它们的灵力会在什么之间流传呢?于是子殊谨慎地望向连接了丝线的墙壁两端。
她试着将手轻轻按在石壁上。确实是坚硬的,光滑、干燥,好像没什么异常。
不对。
她的手心感到一阵有规律的起伏。
虽然很弱,但一定有,她敢肯定。因为怨蚀也以类似的方式为她传达消息。不如说,许多有灵性的死物都能散发出一种奇妙的信息。可能是电流,可能是律动,可能是某种声响,总之一定存在能被察觉的什么。她知道,这整个岩石结构的洞穴存在一种别样的生命力。它的内部以虫群的丝线相连,特殊的灵力在其中传递。
就好像……与她曾拜访过的某个山神那里的情况相仿。但不完全相同。
“你来了。”
她猛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面孔。他是何时出现在这儿的?兴许是自己太沉迷于琢磨这些东西,一时疏忽才让旁人近身。但她并不害怕。在短暂的评估后,她判断这个男人不一定是自己的对手。
“你是谁?”
“吴垠。”
“哦。”子殊审视着他,“你是在这儿生活的人?”
“算是。”吴垠稍作停顿,又补充了一句,“你也是。”
“我也是?”
“嗯,曾经。”
舍子殊没听明白。
“你回来了。”吴垠自顾自地解说下去,“你过去就在这里生活,但你忘了。”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你知道我的过去?”
“这里是殁影阁。你从这里诞生,并在这里工作。你的主要任务,是为这里烧制的人偶上妆。那一刻,它们便有了灵性。不过,我们已经不再烧制这种东西了。因为重要的妆娘离开,这种技术也被贩卖出去,换取了别的利益。我们会做出利益最大化的决策。”
舍子殊彻底搞不懂了。这个叫吴垠的男人在她眼里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可听他说的内容,两人似乎有过在此地共事的经历。可那些任务,她没有丝毫印象,就好像吴垠陈述的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自己只是个听众罢了。她很早前就放弃了寻找过去,如今真实性待定的真相就这样突兀地摆在面前,让她一时感到无措。
与严重的失真。
她诚实地讲:“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你说这些的用意。”
“嗯,不理解也正常。你确实忘得一干二净,就像是……在轮回之流走了一遭似的。我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单纯地告诉你我所知道的这些,因为这是我被分配的任务。我知道,我们都知道这一天的到来。虽然你的年龄看起来二十有余,其实自你降生之日,仅过了几年罢了,屈指可数。”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得告诉我,我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是人类。”吴垠迟疑道,“但也不算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