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三人在这一带丘陵间前进。刚过午时,便看到前方的小山包后,冒出袅袅的烟。
“这里没有村子,对吧?那老伯说过的。”聆鹓停住脚步,不敢上前。
“就算是村子……做饭的炊烟也是白色,这几道烟柱怎么如此漆黑?”
寒觞正琢磨着,谢辙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他盯了半晌,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寒觞便替他说出了口:
“你想说,这鬼东西一看就不正常,可是没什么妖气是不是?至少这儿感觉不到。”
“……确实。想要知道得更清楚,就要走近些。”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不约而同地点头。叶聆鹓站在原地,眉毛拧巴在一起。
“我感觉那儿很不好……这就是所谓的村子的痕迹吗?说不定,只是哪儿烧起来了。”
他们能听出姑娘话中的犹豫。寒觞只是说,野火的烟雾不是这个样子。
他接着说:“而且其实也不一定是所谓的那个……鬼村。这一带地势相对开阔,资源还算丰饶,多散布几户人家也是正常的事。”
“那这烟到底是什么?”
聆鹓如此追问。谢辙老实说,像是战火的痕迹。
“战火?可这里如此平静……”
“啊,就是木头房子、稻草之类的东西,烧着了是这种黑烟。”寒觞解释说。
“那既然没有妖气——是不是有什么人遇到危险了?”
这会儿,叶聆鹓倒是有些担心起来了。不排除这种可能,只是谢辙和寒觞谁也没动弹。他们也并不能得出一个让彼此都信服的结论。聆鹓张望了一阵,看了看他们的反应,还是下定决心说道:
“……那,还是去看看吧。”
钟离寒觞是无所谓的,谢辙也算得上助人为乐一把好手,先弄清楚状况当然最要紧。不能因为别人说了几句话,自己就一天到晚疑神疑鬼,谁当真遇到危险也见死不救,这显然不是他为人处世的原则。于是三个人就朝小山丘的上方爬去。聆鹓率先来到最高处,在她看到了什么的那一刻,她忽然驻足,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哎呀——”
谢辙加快步伐,立刻来到她身边,然后是寒觞。他们很快明白叶姑娘在惊叹什么了。
相较于“痕迹”,这显然是一处废墟,一处残骸,是比那种轻盈浅淡的东西更加真实的某种存在。这是一座真正的村子!至少曾经是……从高处向平坦的下方望去,这规模少说也有四五十户人家。但它已经被摧毁了,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建筑。那些黑色的烟雾,也是从一些失火的庭院或者灶台上冒出来的。
它不是那种神乎其神的幻影,而是一个真正存在的、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的村子。
短暂的愣神后,谢辙和叶聆鹓几乎是同时冲下了山坡。寒觞反应过来,紧随其后。
救人。
一截手露在一堆倒塌的木材下,谢辙用力抬起上面最沉重的那根木桩。但是东西太多,他的力量简直像蚍蜉撼树。聆鹓无处帮忙,趴下身,对里面的人喊话。
“你好!请问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坚持住,我们……”
聆鹓伸出手,试图握紧那支苍白的手臂。而在拉住它的一瞬,聆鹓忽然发出刺耳的惊叫声,这令谢辙吓了一跳,手里失了力气,木材们砸了下去。
寒觞将聆鹓往后一拉,又用力扶她站直。她吓坏了,因为那只手在握住的时候,令她觉得“松松垮垮”,像是独立在体外一样。不如说,就是独立在体外的。谢辙弯下腰,稍一用力,就将这截断臂抽了出来。
他怔了一瞬,立刻将断手扔掉了。
“唉——”寒觞的哀叹故意弄得很大声,“亏你自称经验老到的阴阳师,就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救人心切。而且我并没有发现这个村子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至少没有妖气。我猜这里很可能是遇到山贼劫村。”
谢辙倒还算老实地承认了自己的鲁莽,而他的观点,也确实最站得住脚。寒觞很无奈,他叉起腰,训斥晚辈似的教育着面前两个自乱阵脚的人。
“一点都不顾虑就冲上去,真的是……你们也不觉得奇怪,这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吗?”
说来也是。这个村子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安静得骇人。没有任何呼救声,只有一些模糊的燃烧声。所有属于人类的声响,这里一点也听不到,就好像能被救走的人已经全部撤离,只剩下一堆没有希望的尸体在这里。
“不要大意。”寒觞厉声说,“尽管这里没有妖气,不代表没有危险!何况有些东西也不是你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你是行内的人,自己犯错就算了,不要把叶姑娘也带进沟里。”
谢辙想反驳什么,终究是没张嘴说话。毕竟这家伙说的也不错,只是这副长辈般训斥人的样子有些令人不满。再再仔细想想,老狐狸不知活了几百年,挨训就挨训吧。不过这么一来,他们便没那么着急了。三人并排走在算不上宽敞的街,左右打量着残破的风景。叶聆鹓被他们夹在中间,若是遇到看上去像是……死人的,就用身子给她挡挡,免得吓到姑娘。所幸叶姑娘眼睛算不上很尖,她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两旁的树木上。树木也是烧焦了的,黑乎乎的,在本就落光了叶子的时节,显得苍凉无比。
更苍凉的是,下雪了。
这雪很小,小到刚伸出手,雪花就能在掌心融化蒸发的程度。但星星点点的白色三两落下时,还是让人倍感哀伤。恐怕激烈的火势早已过去,毕竟沿途看到的尸体,也都黑黑的,最严重的已经快成了焦炭,让普通人没法一眼认出来。
“唉。”
聆鹓发出一声轻叹,一团小小的白雾从嘴里呼了出来。
“这儿能发生什么呢?”寒觞也摸不着头脑,“不像是战争,毕竟没有兵器的痕迹。可也不像是简单的失火,否则怎么会整个村都……”
“可好像,也不是妖怪。即使距离妖怪的扫荡过去了很长时间,这里也应该会残留妖术的痕迹才对。但目前为止,我是没看出什么不对来。你呢?”
“我……也没有。可你大概和我一样,因为找不出合理的解释,所以觉得不对劲。然而也仅仅只是觉得不
对劲的程度了。信息太少,推算不出什么。我们唯一知道且确认的是……来晚了。就这样。”
“实在太晚。”
叶聆鹓左看看谢辙,又看看寒觞,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担忧。
“真的不仔细找找了么?万一、万一还有活口,我们要是没能救成,也太……”
“没救成咱们也不知道啊。”寒觞笑了笑。
谢辙可就不喜欢他这一点。这种冷冰冰的黑色幽默过于残酷,甚至残酷到叶姑娘只能察觉到表象,并为这种表象感到不满的地步——比如钟离个人的薄情。往深层说,她怕是一时半会想不到,但不论对人还是事件本身来说,都冰冷太多。
“等等!”叶聆鹓忽然站住脚,伸出手指向前方,“看!那儿是不是……”
一座房子,倒塌了大半,参差的墙壁露出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因为离得有些远,那人好像是跪在或是坐在原地的。他们立刻跑上前,发觉那并非是一个成年人,而是个孩子。孩子只是呆呆地站在这里,站得笔直,却目光无神。即使三人靠过去,也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个……丫头?还是小子?他们有点难以分辨,这个年龄的性别从外貌上看,时常让人无法一眼甄别。这孩子看上去十来岁左右,不能更大了。也可能是有些营养不良,个头不高,才不好判断。孩子的头发剪得很整齐,鬓角与后脑的长度相连,像是摊开了一刀砍平了那样齐。刘海也是齐齐的,露出一对倍感迷茫的眼睛。就是这样的发型模糊了性别,因为不论男孩女孩,很多地方都给孩子弄这种既好打理,又显得很乖的发型。很久很久以前,人们觉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愿意剪头发,但现在已经没这么多规矩。不论上流贵族还是布衣百姓,大家都不再拘泥于这一麻烦的传统了。
话又说回来,这孩子……竟然还活着呢。
叶聆鹓认为——或至少以为他是个小子。这孩子的性别当然不影响她接下来做的事。她立刻撩起了衣摆,一下踩在短墙上翻了过去。另两人虽心存顾虑,也连忙上前。叶聆鹓发现,这孩子的确是活着的,只是……像是被吓傻了一样,只是呆站着。聆鹓蹲在他的面前,两只手臂抓住了他的手臂,小孩还是毫无反应。
“嘿,小孩儿,清醒点儿。”
寒觞轻轻晃了晃孩子的肩膀,孩子没有太大反应。但至少他知道,有人在此刻出现在他的身边,来将他从这困境中解救出来。孩子纤细的脖子僵硬地转过来,视线从远方的天空,缓慢地挪到面前的人脸上。将视线聚焦对他而言似乎有些困难,但经过一番漫长的斗争,他的眼里总算倒映出了叶聆鹓的影子。
小孩的脸上有些脏,沾了许多灰,亚麻的衣服也是一样的。不过他的衣物主要就是暗红与暗蓝色,已经很旧。他瘦瘦小小的,脸蛋儿上除了灰,还有这个年龄没有褪去的肉感。不过这是年龄使然,与营养无关。恐怕再大些,他就会变成大多数穷苦人家的孩子那样,因食不果腹而脸颊凹陷了。
他长得很可爱,也很可怜。
周围尚未熄灭的余火快要蔓延过来,小孩儿浑然不觉。他们得先把他带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