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雷纳倒下去的那一刻,埃德眼前一阵昏黑。
他的手指痉挛般紧握住扶手,浑身发冷,听不清吉尔伯特在对他说些什么,听不见身边凯兹亚得意的笑声,听不出赛尔西奥那一声小小的惊呼是因为欣喜还是悲伤。周围的喧闹声忽远忽近,一浪又一浪地砸在他身上,让他几乎想要伏在栏杆上吐出来。
他该冲下去看看博雷纳是不是还有一口气。他能救回他。他救过他一次就能再救第二次!……但内心深处他知道,博雷纳死了。
感觉仿佛自己的一部分也随之死去。
天真的,单纯的……曾被他的精灵朋友称之为“美好”的那一部分。
美好,却愚蠢。
他总是只看得见眼前的光明,却从不敢回头面对真实的黑暗,仿佛不去看它,它便不会存在。
那根本不是什么勇敢或乐观,只是怯懦的逃避,只是自欺欺人……
这世界广阔而美丽,这世界冰冷而残忍,而诸神高高在上,漠然俯瞰众生。他们创造,然后毁灭,仅此而已。他们不会为人们指引道路,他们不会审判正义与邪恶,不会为弱者叹息也不会为强者微笑……
惊骇之后是冰冷的绝望,悲哀与愤怒随之汹涌而来。埃德用颤抖而僵硬的手指抓住了胸前的链坠——他该把它扔掉,扔得远远的,扔到遥远的冰海,世界的尽头。如果诸神根本不关心这个世界……
——那么你到底想要诸神做些什么呢?
他恍惚听见遥远的叹息,微弱又清晰。
——他们已经给了我们生命,然后又给了我们自由,即便是自由地走向灭亡之途,那也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而他们会永远在那里,等我们回家。
这样还不够吗?埃德?辛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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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弑君者已死!……弑父者已亡!”吉尔伯特站在博雷纳的尸体边高声宣布,“神之判决已下,逝者终得安息!”
这本该是埃德的任务——但那个年轻的牧师很显然是被吓呆了,在得不到任何回应的情况下,吉尔伯特只好再次代劳。
周围传来的欢呼声让老人有些醺然,仿佛正义是在他手中得以声张。他不明白贝林?格瑞安,那个年轻的骑士为什么只是紧握着满是鲜血的长剑,呆呆地站在那里,脸色灰败,没有一点喜色或兴奋之情,仿佛死掉的是他自己,而站在那里的是他的灵魂……
这个念头让吉尔伯特微微有些不安。
但这一切总算是过去了——所有的麻烦,可能会导致的动乱,随着博雷纳?德朱里的死亡而烟消云散。当然还会有好一阵忙碌,新王要登基,克罗夫勒家的不满需要安抚,野蛮人的威胁需要应对……吉尔伯特自信能解决这些。
在那巨大的欢呼声稍稍平息之后,老人再次开口:“感谢尼娥女神的审判……”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这不是尼娥的审判。”
老人愕然转过头,看着水神那位年轻的牧师——他有点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牧师——站了起来,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声音却无比清朗:“这不是尼娥的审判!”
吉尔伯特几乎想要示意卫兵把这个年轻人拖下去……但这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这么对一个神的仆人。而看台上的凯兹亚王后和赛尔西奥都只是呆呆地看着埃德,像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整个斗兽场里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个年轻牧师的身上,听着他异常响亮的声音在场中回响。
“我知道是博雷纳要求了这场比武,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活下去的机会,唯一能证明自己无辜的机会……但今天在这里的人,有多少人真的在意这个人是否无辜,有多少人真的相信这是神的审判?!如果有人想要博雷纳?德朱里的命,让他的血沾在你自己的手上!不要借他人之手……更不要妄借诸神的名义!”
人们在不安中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水神的牧师到底因何而震怒。凯兹亚开始恼怒地招呼卫兵向前,却有两三个卫兵不知为何跌倒在地,剩下的在狭窄的看台上狼狈地挤成一团,还得小心不要误伤了那些尊贵的客人。
一个懒洋洋的,带着嘲弄的声音不知从看台的哪个位置传出,一样清楚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不明白,你是想说这不是神的审判?伟大的水神尼娥到底想让我们怎么做?难道我们对神的公正与力量的信仰都错了吗?”
人们转头寻找着那个不知名的男人,有人点头赞同,有人疑惑地沉思,有人兴致勃勃,有人只是茫然四顾……片刻之后,牧师年轻的声音再次划破如潮般的低语,清晰而坚定地响起:
“如果你们真的想要尼娥的审判……那就倾听她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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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能说清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仿佛遥远的涛声,或夏夜的疾雨,抑或冰雪融化时山涧中的清响,它自天际,或自地平线而来,漫过所有人的心间,在牧师不知何时开始的咒语声中越来越急促,却也越来越悠远。接近正午时的阳光突然间变得如此清亮而恍惚,像是自水底仰望般飘忽不定,一片白色的光芒渐渐凝聚在博雷纳的尸体之上,边缘却摇晃着一丝温柔的浅蓝。
吉尔伯特疑惑地连连后退,在一个少女的身影自光芒中浮现时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尘土之中。
同样跪倒的还有贝林,那恍若失魂的年轻骑士。他并没有低头,反而呆呆地凝望着那个白发蓝眼的少女的影子,那身影明亮却也柔和,不会刺痛任何人的双眼,却也让人无法看清她的面容。
他只能看见她温柔地俯下身去,在博雷纳冰冷的额头落下轻如细雨的一吻。
而后所有的光芒与声音都突然间散去,人们像是从一场迷梦中醒来,愕然互望,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有贝林紧盯着他面前的尸体,那个因为片刻的犹豫与不忍而死在他手中的男人……
博雷纳猛地坐起身来,一瞬间的茫然之后脱口骂道:“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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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师大人需要休息!”娜里亚大声说着,一把将门摔在了吉尔伯特的脸上。
她插上了门闩,相信此时此刻至少没人敢破门而入。
不是在埃德当着几千人的面,让博雷纳?德朱里死而复生之后。
到现在她都不敢相信那真是埃德——那个傻乎乎的埃德?辛格尔,如今正在房间的角落里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埃德?辛格尔……
艾伦站在埃德身边,担忧地皱着眉。
那时斗兽场中爆发出的惊呼几乎能让整个建筑都震塌下来——然后一些人跪伏在地,一些人开始涌了过来,仿佛能接近那年轻而强大的牧师便如同接近了神祗。
卫兵们开始保护着看台上的王族和贵族们离开,却似乎没人敢去碰触那个依然站立在栏前的牧师。混乱之中,艾伦挤到埃德身边时这个年轻人正在像块石头一样往后倒,脸色发青,眼神涣散。艾伦以为他失去了意识,或者更糟,但他才刚刚拉住埃德的手臂,年轻人就自己站稳了身体,本能似的对他咧嘴一笑。
那笑容完全没传到他一片空茫的双眼中去。
在格瑞安夫人和随身保护她的骑士安塞姆?布玛的帮助下,艾伦用跟娜里亚同样的理由半拖半拽地把埃德拉进了之前供他休息的房间,娜里亚紧跟在后面,气势汹汹地赶走了所有敢追上来的人,管他是王后、王子还是首相,或者什么其他神祗的牧师……她现在根本不在乎。
“埃德……”
她蹲在埃德的面前,小心翼翼地撩开落在他额头上的黑发——她为他绑好的头发早在拥挤中乱成一团,那个连着几根头发扯走了缎带的家伙大概会把它当成某种神器收藏起来吧。
门上传来几声叩击,有力却并不急促。娜里亚在艾伦的示意下打开门,闪身而入的是赛琳?格瑞安。
“你们得尽快离开这地方,外面的人都快疯了,卫兵不一定能拦得住他们。”
即使是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他们也能感觉到人们的脚步声和叫声引起的震动,那声音似乎在撞击着每一块石砖。
“我会让安塞姆为你们开路——早知道该多带几个随从的。”伯爵夫人看了看一直缩在墙角没动的埃德:“这孩子怎么了?”
“被他自己吓到了……大概。”娜里亚回答。
伯爵夫人微微一怔,脸上的神情突然柔和下来。
她走到埃德身边,温柔地将手放在了那个年轻人的头上。
“你做了一件好事——埃德,一件正确的事,你救了一个无辜的人,你让我儿子手上无辜者的鲜血得以洗净,我该为此而感谢你……而你该为自己骄傲。”
埃德终于动了。他抬起头,虚弱地一笑:“可那不是我做的……”
“那么代我感谢你的神祗,孩子。”赛琳微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我相信你的声音能更清晰地传到她耳边。”
——并不是这样……
埃德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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